《追风筝的人》丨当风筝遇上风,愿你我不再心痛
我听见自己的呜咽声。
五个小时过去,杳无音信,我已昏然欲睡。
有人将我从睡梦中拍醒,他解下口罩,说那男孩将自己割得很深,失血很多。
我突然害怕再听下去。
如果他的心脏不是那么年轻而强壮,他们就救不活他了……
他活着。
索拉博在重症病区呆了三天,然后转到普通病房。空隙的时间,我去附近一家书店,买了一本《沙纳玛》。
索拉博穿着短袖的病服,脸转向窗那边。我以为他还睡着,但当我将一张椅子拉到他床边时,他眼睑跳动,跟着睁开。
他看看我,移开视线。尽管他们给他输了很多血,他脸色依然苍白,而且在他的臂弯有一大块淤伤。
“你还好吗?”我说。他没回答,眼望向窗外。
“我刚跟大夫聊了,过几天你就能出院了。”我遇到的又是沉默。
不论我说什么,都得不到他的回应,他的眼神依然黯淡空洞,脸上木无表情。
我拿出《沙纳玛》“我们小时候,我经常读这些故事给你父亲听。我们爬上我们家后面的山丘,坐在石榴树下面……”
我挤出笑脸:“你父亲最喜欢的是罗斯坦和索拉博的故事,你的名字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知道你知道。”我觉得自己有点
像个白痴,“反正,他在信里说你也最喜欢这个故事。让我念一些给你听吧。”
我给他念了第一章的大部分,然后我试着问他是否还要继续,他摇了摇头,我为他终于有所反应而鼓舞。
“也许我们可以明天再继续。”
索拉博发出嘶哑的嗓音:“厌倦了。”
“我知道,大夫说过会出现这种感觉……”他摇着头。
“怎么了,索拉博?”
他一边缩着身子,一边再次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厌倦了一切事情。”
我叹气,在那一瞬间,那张死灰的脸看着我,它像极了哈桑的面孔,不是那个整天跟我玩弹珠的哈桑,不是那个我们从
山丘上追逐而下的哈桑,而是我有生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哈桑,那个我透过雨水迷蒙的窗户望着的、在倾盆大雨中被送
走的哈桑。
“我能做什么,索拉博?请告诉我。”
“我想要……”他开口,“想要回原来的生活。我想要爸爸和亲爱的妈妈,我想要莎莎,我想要跟拉辛汗老爷在花园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原来的生活,我想,也是我原来的生活。可是原来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正在死去。现在只剩下
你和我了。
“我没办法给你。”我说。
“我希望你没有救我……”
“别再那么说,索拉博。”我碰他的肩膀,他缩身抽开。我放下手,凄凉地想起我在对他食言之前的最后几天,他终于能
够自在地接受我的触碰。“索拉博,我没办法把你原来的生活给你,但我可以带你走。当时我走向浴室,就是要告诉你
这个。你有前往美国跟我和我的妻子生活在一起的签证了。真的。我保证。”
他叹气,闭上眼睛。我要是没有说出最后三个字就好了。
“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做过很多后悔的事情,”我说,“也许最后悔的事情是对出尔反尔。但那再也不会发生了,非常非
常对不起。我乞求你的原谅。你会相信我吗?”我降低声音,“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我很累很累。”
我坐在他床沿,直到他睡去。我和索拉博之间有些东西不见了。
曾经有一道希望的光芒曾像怯生生的客人那样走进索拉博的眼睛。现在那光芒不见了,客人逃跑了,而我怀疑他是否有
胆量回来。我寻思要再过多久才能见到索拉博的微笑,再过多久才会信任我。
于是我离开病房,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再次听到索拉博说话,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情。
索拉博还是跟我一起回到美国,因为他没有选择,他只是没有拒绝,可是实际上,那更像是无言的屈服。
如果今天有人问起哈桑、索拉博和我的故事结局是否圆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7个月前,我们回到家里。索拉雅去机场接我们,她拉起索拉博的手,笑着对他说:“你好,亲爱的索拉博,我是你的索
拉雅阿姨,我们大家一直在等你。”
我看到她朝索拉博微笑,眼噙泪水的模样,也看到假如她的子宫没有背叛主人,她该会是什么样的母亲。
索拉博双脚原地挪动,眼睛望向别处。
索拉雅已经把我们的书房改造成了索拉博的房间,她在衣橱旁边的墙上做了刻度尺,标记英尺和英寸,用来测量孩子日
益长高的身材。我看到床脚有个装满图书的柳条篮子,一个玩具火车头,还有一盒水彩笔。
那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悄下床,走到索拉博的房间。我站在他身旁,看到他枕头下放着那张他和哈桑的照片。
我看着那张照片。想起拉辛汗在信里说,你爸爸是被拉扯成两半的男人。我是有名分的那一半,社会承认的、合法的一
半,不知不觉间充当了父亲疚恨的化身。
而哈桑,作为另一半,没有名分、没有特权的一半,那继承了爸爸身上纯洁高贵品质的一半,也许,在爸爸内心某处秘
密的地方,这是他当成自己的真正儿子的一半。
我才意识到:刚才最后那个念头居然没有让我心痛。原来宽恕就这样萌生,它并非随着神灵显身的玄妙而来,而是痛苦
在经过一番收拾之后,终于打点完毕,在深夜悄然退去,催生了它。
索拉博人跟我们共同生活,而心跟我们一起的时候少得可怜。他就像一个幽灵,慢慢失去存在感。
如果说索拉博很安静是错误的。安静是祥和,是平静,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钮。
沉默是把那个按钮关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索拉博的沉默既不是来自洞明世事之后的泰然自若,也并非由于他选择
了默默不语来秉持自己的信念和表达抗议,而是对生活曾有过的黑暗忍气吞声地照单全收。
那天是春季的第一天,以前是阿富汗的新年。我们受邀到公园去参加庆祝活动。
雨刚停,索拉雅突然拉拉我的衣袖,“阿米尔,看!”她指着天空。几只风筝高高飞翔,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点缀
在灰色的天空上,格外夺目。
我买了一只黄色的风筝。我试试风筝线,像过去哈桑和我经常做的那样,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拉开。它被血染红,卖风筝
那人微微发笑,我报以微笑。
“你喜欢风筝吗?”我走到索拉博面前。他的眼睛从天空落到我身上,看看风筝,又望着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爸爸是最棒的追风筝的人?”我一边说,一边将卷轴的线头系在风筝中轴的圆环上,“看来我得一
个人把它放起来了。”
我左手拿稳卷轴,放开大约三英尺的线。黄色的风筝吊在线后摇晃,就在湿草地上面。“最后的机会了哦。”我说。可是索
拉博依旧无动于衷。
“好吧,那我开始了。”我撒腿跑开,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这么做过了,我边跑边让卷轴在我手里转开,感到线放开的时候又
割伤了我的右手。风筝在我肩膀后面飞起来了,我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没有放过风筝了,但刹那之间,我又变成十二岁
,过去那些感觉统统涌上心头。
我感到有人在我旁边,是索拉博。
“你想试试吗?”我问。他一语不发,但我把线递给他的时候,他犹疑不决地接过。我转动卷轴把线松开,心跳加速。我们
静静地并排站着,脖子仰起。
一只绿色的风筝正在靠近。
“让我们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他眼里那种模糊空洞的神色已经不见了。他的眼光在我们的风筝和那只绿色风筝之间来回转动,脸色有一点点发红,眼睛
骤然机警起来。
苏醒了。复活了。
“看,索拉博,我会让你看看你爸爸最喜欢的招数,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
索拉博挨着我,用鼻子急促地呼吸着。卷轴在他手中滚动,我眨眨眼,瞬间,拿着卷轴的是一个兔唇男孩指甲破裂、长满
老茧的手。
哈桑的那招猛升急降还是屡试不爽,那绿色风筝进入我们的圈套,然后我仿佛能听见他的线被割断的声音,我们身后的人
们欢呼叫好,爆发出阵阵口哨声和掌声。上一次感到这么激动,是在1975年那个冬日,就在我刚刚割断最后一只风筝之后
,当时我看见爸爸在我们的屋顶上,鼓着掌,容光焕发。
我看到索拉博的嘴角微微翘起,“你想要我追那只风筝给你吗?”我想我看到他点头。
“为你,千千万万遍。”我听见自己说。
然后我转过身,我追。
它只是一个微笑,它没有让任何事情恢复正常。但我会迎接它。因为每逢春天到来,它总是每次融化一片雪花,而也许我
刚刚看到的,正是第一片雪花的融化。
我追。一个成年人在一群尖叫的孩子中奔跑。但我不在乎。我追,风拂过我的脸庞,我唇上挂着一个像潘杰希尔峡谷那样
大大的微笑。
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