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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会真正了解这个国家,正如我们只有知道一个人怎样利用闲暇时光,
才会真正了解这个人一样。只有当一个人歇下他手头不得不干的事情,
开始做他所喜欢做的事情时,他的个性才会显露出来。
只有当社会与公务的压力消失,金钱、名誉和野心的刺激离去,
精神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之时,我们才会看到一个内在的人
,看到他真正的自我。生活是艰苦的,政治是肮脏的,商业是卑鄙的,
因而,通过一个人的社会生活状况去判断一个人,通常是不公平的。
我发现我们有不少政治上的恶棍在其他方面却是十分可爱的人,
许许多多无能而又夸夸其谈的大学校长在家里却是绝顶的好人。
同理,我认为玩耍时的中国人要比干正经事情时的中国人可爱得多。中国人在政治上是荒谬的,在社会上是幼稚的,
但他们在闲暇时却是最聪明最理智的。
他们有着如此之多的闲暇和悠闲的乐趣,这有关他们生活的一章,
就是为愿意接近他们并与之共同生活的读者而作的。
这里,中国人才是真正的自己,并且发挥得最好,因为只有在生活上他们才会显示出自己最佳的性格亲切、友好与温和。
既然有了足够的闲暇,中国人有什么不能做呢?看飞机、感到纳闷儿、
批评政治家、念佛、练深呼吸、送礼祝寿、互相磕头、睡大觉。
这是因为中国人总是那么亲切、和蔼、活泼、愉快,那么富有情趣,
又是那么会玩儿。尽管现代中国受过教育的人们总是脾气很坏,悲观厌世,失去了一切价值观念,
但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亲切、和蔼、活泼、愉快的性格,少数人还保持着自己的情趣和玩耍的技巧。
这也是自然的,因为情趣来自传统。人们被教会欣赏美的事物,不是通过书本,而是通过社会实例,
通过在富有高尚情趣的社会里的生活。工业时代,人们的精神无论如何是丑陋的,
而某些中国人的精神他们把自己的社会传统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抛弃掉,而疯狂地去追求西方的东西,
可自己又不具备西方的传统,他们的精神更为丑陋。在全上海所有富豪人家的园林住宅中,
只有一家是真正的中国式园林,却为一个犹太人所拥有。所有的中国人都醉心于什么网球场、
几何状的花床、整齐的栅栏、修剪成圆形或圆锥形的树木,以及按英语字母模样栽培的花草。
上海不是中国,但上海却是现代中国往何处去的不祥之兆。它在我们嘴里留下了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
就像中国人用猪油做的西式奶油糕点那样。它刺激了我们的神经,就像中国的乐队在送葬行列中大奏其“前进,
基督的士兵们”一样。传统和趣味需要时间来互相适应。
古代的中国人是有他们自己的情趣的。我们可以从漂亮的古书装帧、精美的信笺、古老的瓷器、
伟大的绘画和一切未受现代影响的古玩中看到这些情趣的痕迹。人们在抚玩着漂亮的旧书、欣赏着文人的信笺时,
不可能看不到古代的中国人对优雅、和谐和悦目色彩的鉴赏力。仅在二三十年之前,男人尚穿着鸭蛋青的长袍,
女人穿紫红色的衣裳,那时的双绉也是真正的双绉,上好的红色印泥尚有市场。而现在整个丝绸工业都在最近
宣告倒闭,因为人造丝是如此便宜,如此便于洗涤,三十二元钱一盎司的红色印泥也没有了市场,因为它已被橡皮
图章的紫色印油所取代。
古代的亲切和蔼在中国人的小品文中得到了极好的反映。小品文是中国人精神的产品,闲暇生活的乐趣是其永
恒的主题。小品文的题材包括品茗的艺术、图章的刻制及其工艺和石质的欣赏、盆花的栽培,还有如何照料兰花
、泛舟湖上、攀登名山、拜谒古代美人的坟墓、月下赋诗,以及在高山上欣赏暴风雨其风格总是那么悠闲、
亲切而文雅,其诚挚谦逊犹如与密友在炉边交谈,其形散神聚犹如隐士的衣着,其笔锋犀利而笔调柔和,
犹如陈年老酒。文章通篇都洋溢着这样一个人的精神:他对宇宙万物和自己都十分满意;他财产不多,
情感却不少;他有自己的情趣,富有生活的经验和世俗的智慧,却又非常幼稚;他有满腔激情,而表面上又对
外部世界无动于衷;他有一种愤世嫉俗般的满足,一种明智的无为;他热爱简朴而舒适的物质生活。这种温和的
精神在《水浒传》的序言里表述得最为明显,这篇序文委托给该书作者,实乃17世纪一位批评家金圣叹所作。
这篇序文在风格和内容上都是中国小品文的最佳典范,读起来像是一篇专论“悠闲安逸”的文章。使人感到惊讶的
是,这篇文章竟被用作小说的序言。
在中国,人们对一切艺术的艺术,即生活的艺术,懂得很多。一个较为年轻的文明国家可能会致力于进步;
然而一个古老的文明国度,自然在人生的历程上见多识广,它所感兴趣的只是如何过好生活。就中国而言,
由于有了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把人当作一切事物的中心,把人类幸福当作一切知识的终结,
于是,强调生活的艺术就是更为自然的事情了。但即使没有人文主义,一个古老的文明也一定会有一个不同的
价值尺度,只有它才知道什么是“持久的生活乐趣”,这就是那些感官上的东西,比如饮食、房屋、花园、女人
和友谊。这就是生活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像巴黎和维也纳这样古老的城市有良好的厨师、上等的酒、漂亮的
女人和美妙的音乐。人类的智慧发展到某个阶段之后便感到无路可走了,于是便不愿意再去研究什么问题,
而是像奥玛开阳那样沉湎于世俗生活的乐趣之中了。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