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2
这声音经常在黎明朦胧的天光里,或夜深人静的月光里响起,在逼仄的弄堂里显得突兀、大胆、凶悍,杀气腾腾的,
一下子蹿上屋顶,升到空中,在天上响亮,在寂静中显得空旷、遥远,像从黑云或月亮上传来的。 每当响起这个声音,
爷爷就讲:“听,太监回家了。”或者:“太监又出门了。” 同样听到这个声音,父亲则笑:“嘿,上校回家了。”
或者:“上校又出门了。”上校就是太监,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是叫的人,有人叫他太监,有人叫他上校。
少数人当面叫他上校,背后叫他太监,比如我爷爷;多数人当面背后都叫他上校,比如我父亲。叫太监毕竟难听,
所以满村庄大几千人,没一人会当面叫他太监。只有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有时结成团伙,冲他唱歌一样叫: “太监!啪啪!
太监!啪啪!” 击着掌,合着声,有节奏,像大合唱。 多数时候,他埋头走,不理睬,因为人多,睬不来。少数时候,
他会做样子追赶,吓得大家抱头鼠窜。有一次,小瞎子耍威风,独个人冲他叫。当时他正趴在自家屋顶上在通烟囱,
高空作业,危机四伏,小瞎子以为他下不来,叫得嚣张。哪知道,才叫两声,只见他手脚并用,像只猴子,
从高高的屋顶上噌噌噌翻下来,然后不依不饶地追。追出两条弄堂,硬是把小瞎子捉住,按倒在地,撕开他嘴,
灌了一嘴巴烟囱灰。 小瞎子是我表哥同学,上课坐一张板凳,下课总淘在一起,手脚一样的。
因为他爹是瞎佬——真正的瞎子,黑眼珠是白的——所以叫他小瞎子。这是绰号。学校里,村子里,有名的人都有绰号,
什么太监、上校、雌老虎、老巫头、老瞎子、小瞎子、活观音、门耶稣、老流氓、狐狸精、拖油瓶、跟屁虫、跷脚佬、
肉钳子、白斩鸡、红辣椒、红烧肉,等等。我父亲叫雌老虎,爷爷叫老巫头,表哥叫长颈鹿,
我在班级里最好的淘伴叫矮脚虎,矮脚虎爷爷叫跷脚佬,老保长叫老流氓。他们都是村子或者学校里挂名头的人物,
出头鸟,经常被人挂在舌头上。 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
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量的。”小瞎子在学校里的斤量十足,像秤砣。他有爹没娘,爹瞎佬一个,管不牢,养不教,
让他成了野小子、淘气鬼,胆子比癫子大,老是闯祸水,老师都讨厌他,有的还怕他。但这回彻底被上校吓破胆,
怂得尿裤子,像个破鸡蛋。我和表哥亲眼看见的,他满脸满嘴乌黑涂鸦的烟灰,像活鬼,哭得跟杀猪似的响,
声音里掺进血,四面溅,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逃进山,真正可怕! 这年小瞎子十三岁,说到底还是软壳蛋,经不起事,
平时看他英勇得很,真正来事就怂了。晚上,我把这事拿回家讲,父亲听了少见地眉开眼笑,一口口骂小瞎子活该,
幸灾乐祸的样子,像小孩子。 爷爷训他:“你有没有道德,连小孩子都打,什么人嘛,你还帮他站话。”
父亲顶他:“什么小孩子,一个小畜生,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回头警告我:“以后少跟这小畜生玩。”
我说:“我从不跟他玩,是表哥,天天跟他玩。”我才十岁,一只黄嘴鸟,藏不住话。父亲瞪一眼,骂表哥,
实际是教训我:“他整天跟这畜生淘一起,早迟要闯祸。” 爷爷哼一声,转过身,
用后脑勺对父亲讲:“先教训好你自己吧,
少跟他往来。”指的是上校,也是太监,“我还是那句话,够了,你这生世跟他好够了,别再给我添事了。
我老了,只想活得舒坦些。”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爷爷讲过十万八千遍,每次爷爷讲的时候都转过身去,好像是不好意思讲,
又好像是十分厌恶讲。每次,父亲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记心上,听过算过,回头仍旧同上校称兄道弟,
得空就往他家里钻;有时还一起离家出走,不知去哪儿鬼混,气得爷爷对天上骂: “这只雌老虎,
老子总有一天要被他气死!” 我觉得爷爷已经气死,否则不会这么骂父亲的。骂父亲雌老虎,跟骂上校太监一样,
是捏人卵蛋,往死里整。要是外头人,这么骂他,父亲一定抡拳头了。老保长讲,一个女人的奶,一个男人的蛋,
只有一个人能碰,第二个人碰就是作死,要出人命的。老保长还讲,我父亲有两窝蛋,一窝在裤裆里,一窝在心坎上。
我知道,心坎上那个指的就是父亲绰号——雌老虎,平常开玩笑讲讲可以,吵架是绝对不能出口的,
谁出口他就成了真正的老虎,要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