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豺狗与阿拉伯人
随即朝睡的地方走去。我向后一仰,躺倒在草地上;我想睡;但就是睡不着;远处传来了一只豺狗的哀号;我又坐了起来。刚
才听起来还那么远的哀号声,现在突然变得近在眼前。一群豺狗围住了我;它们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射出黯淡的金黄色的光;
它们细长的身躯,像是被一条鞭子抽打着似的,敏捷而有节奏地扭动着。有一只豺狗从后面挤过来,钻到我胳臂下,紧紧地贴
着我,仿佛它需要我的体温似的,然后,它走到我的面前,几乎是冲着我的脸对我说: 我是方圆这一带年龄最大的豺狗。我
很高兴还能在这儿欢迎你。我差一点儿就要放弃希望了,因为我们等你等得实在太久了;我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我祖上的
所有各代母亲,乃至所有豺狗的始祖,都一直在等待你的光临。这是真的,相信我吧! 这使我感到惊奇, 我说,竟忘了
点燃那堆准备用其浓烟熏赶豺狗的柴禾, 这事听起来真让我感到百般奇怪。我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儿,这纯属偶然,而且这
只是一次短暂的旅行。豺狗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可能是我友好的访问使它们受到了鼓舞,它们步步进逼地向我围拢过来
;个个气喘吁吁,不停地发出怒吼。 我们知道, 那只年纪最大的豺狗开口道, 你从北方来,这正是我们的希望之所在。
你们北方人所具有的那种理智,在这儿的阿拉伯人当中是找不到的。这些冷酷而傲慢的人,你知道,是不会有丝毫理智的。他
们杀死动物,然后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掉,而腐尸他们是不屑一顾的。 别这样大声地嚷嚷, 我说, 阿拉伯人就在附近
睡觉呢。 你真是一个外地人, 这只老豺狗说, 否则你就会知道,在世界史上还从来没有豺狗怕过阿拉伯人的。难道我
们应该怕他们?我们被驱赶到这种人中间来,难道不是已经十分不幸吗? 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 我说, 但我对那
些与我不相干的事不愿妄加评论。看来这是一场由来已久的争端,原因可能在血统上,所以这场争端也许只有用鲜血来结束。
你真聪明。 老豺狗说。豺狗们的呼吸更加急促了;虽然它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胸部却是一起一伏的;一股强烈的、有时
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忍受得住的恶臭,从它们张开的嘴里涌了出来。 你非常聪明;你方才所讲的话,符合我们古老的教义。所
以,我们要取他们的血,这场争端也就随之而结束。 噢! 我不由自主地狂叫起来, 他们会进行自卫的,他们会用自己
的猎枪将你们成群成群地击毙的。 你误解我们了, 老豺狗说, 按照人的方式行动,即使在北方高原也没有丧失这种方
式。我们根本不想杀死他们。尼罗河的水再多,也不够我们洗净身上的血污。一看到他们活的身躯,我们就都跑开,跑到空气
更加清新的地方,逃进沙漠里去,因此,沙漠才是我们的故乡。 这时,周围所有的豺狗,包括这期间从远处跑来的不少豺狗
,都纷纷低下了头,将其夹在两只前腿之间,用爪子加以擦拭;豺狗们这样做,似乎是想掩盖它们内心的憎恶,这种厌恶非常
可怕,以致我恨不得想纵身一跳,尽快逃出它们的包围圈。 那么,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问道,试图站起身来;但我无法站
起来;在我身后,两条小豺狗已经紧紧咬住了我的上衣和衬衫;我只好继续坐着。 它们抓住你的裙裾, 那条老豺狗一本正
经地解释说, 这是尊敬你的表示。 您们应该放开我! 我大声叫喊,一会儿转向老豺狗,一会儿转向那两只年轻的豺狗
。 它们当然会放开你的, 老豺狗道, 如果你这样要求的话。不过,这需要花一点时间,因为按照此地的风俗它们咬得很
深,得先慢慢地松开牙齿。这期间你还是听听我们的请求吧! 你们的这种态度实在叫我无法接受。 我说。 请多多宽恕
我们的笨拙, 老豺狗说,同时第一次求助于它那天生的悲哀的声调, 我们是些可怜的动物,我们只有一副牙齿;无论我们
想要做什么事情,好事或者坏事,我们唯一的手段就是这副牙齿。 那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问,口气稍稍缓和了一
点。 先生, 它大声喊道,所有的豺狗也跟着嗥叫起来;这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仿佛听到一首优美的乐曲。 先生,
你应该结束这场使世界不和的争吵。你正是我们的祖先所描述的那个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我们必须从阿拉伯人那里得到和平
;我们需要可以呼吸的空气;需要一个被他们弄干净的广阔的地平线;不要听被阿拉伯人刺杀的绵羊的哀鸣;让所有的牲畜都
平平静静地死去;应该让我们不受干扰地喝干它们的血,吃净它们的肉,只留下一些骨头。干净,我们要的仅只是干净。 —
—此时,所有的豺狗都哭泣和呜咽起来—— 你有着高尚的心灵和甜美的内脏,你怎么能够忍受这世界上的这等事?他们的白
衣肮脏;他们的丧服污秽;他们的胡须令人胆寒;看到他们的眼角就会作呕;他们一举起胳臂,腋窝下就会展现出地狱般的深
渊。所以,噢,先生,所以,噢,亲爱的先生,请用你那万能的双手,请用你那万能的双手拿起这把剪刀,割断他们的咽喉吧
! 说着,老豺狗猛地摆了摆头,于是一只豺狗便叼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缝纫小剪刀走了过来。 哦,剪刀终于拿来了,这下戏
该收场了! 我们商队的那位阿拉伯人向导喊道,他已迎着风蹑手蹑脚地来到我们身旁,边喊边挥舞着他那条巨大的鞭子。所
有的豺狗都飞快地散去,但在不远的地方又停了下来,一只挨一只地蹲在地上,这么多的豺狗一动不动地紧紧地挨在一起,宛
如一道狭窄的、鬼火在四周飞舞的栅栏。 这么说来,先生,你也看到和听到了这场表演。 这个阿拉伯人一边说,一边开心
地笑了起来,只是因为他的部落生性矜持,他才没有太过放肆。 这么说来,你知道这些畜生想要干什么的? 我问。 当然
,先生, 他说, 这可是众所周知的;只要有阿拉伯人在,这把剪刀就会在沙漠里游荡,并将和我们一道游荡到世界的末日
。它被奉献给每一个欧洲人去干那桩伟大的事业;在豺狗们看来,每一个欧洲人正是它们心目中能胜任这一事业的理想人选。
这些畜生怀着一种愚蠢的希望;它们是傻瓜,真正的傻瓜。所以,我们喜欢它们;它们是我们的狗;比你们的狗更漂亮。你等
着瞧吧,夜里死了一头骆驼,我让人把它弄到这里来了。 四个人抬着这具沉甸甸的骆驼尸体走了过来,把它扔在我们的面前
。它刚一落地,那些豺狗便高声嗥叫起来。每一条豺狗就像被绳索牵着一样身不由己地爬了过来,一会儿爬爬,一会儿停停,
肚皮紧擦着地。它们忘记了阿拉伯人,忘记了仇恨,眼前这具扑灭一切、散发出刺鼻的臭味的骆驼尸体,使它们着了魔。一条
豺狗早已爱上了尸体的脖子,第一口就咬住了动脉。它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着、颤抖着,宛如一台飞速运转的小水泵,
决心然而毫无希望地想扑灭一场凶猛的大火。刹那间,它们全都爬到了尸体上面,堆积得山一样高,干起那同样的勾当来了。
这时,那个向导扬起那条锋利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向豺狗抽去。它们抬起了头,像是陶醉,又像是晕了过去。看见阿拉伯人站
在它们的面前,嘴上这才感到鞭打的疼痛。它们跳着向后退去,逃开了一段距离。但是,骆驼的血此时已流成了一大摊,还冒
着热气,尸体的好几处已被撕成一个个大裂口。它们经受不住这个诱惑;于是又重新朝尸体走来;向导又再次扬起鞭子;我抓
住了他的胳臂。 先生,你做得对, 他说, 我们让它们干自己的行业吧;再说,现在也已经是动身的时候了。你已经看见
了它们。了不起的动物,不是吗?可它们是多么地仇恨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