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人类症候群》
雨越下越大,班里的孩子一个一个被他们的父母接走。我看了看表,七点一刻,比平时
下班时间晚了两个小时。窗外已经黑透,只有连成一片的雨滴在反射路灯的光。
我还不能走。还有一个孩子坐在最后排,把脸藏在课本后面。
今天是入职这所幼儿园的第一天。遇上这样大的雷雨,按照以前带我的老师的说法,似
乎不太吉利。但也无所谓了,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做,还不如在这儿多耗些时间。
这样想着,我便朝那个孩子走去。
坐到她面前,轻轻拨开课本,才发现她也正抬眼看我,眼睛里干净清澈——这不正常,
我见过很多处于同样状况的孩子,他们眼里透出的应该是害怕、着急,或者生气,大部
分时候,还会有眼泪流出来。
“你在看什么呢?”
隔了好几秒,她才恍然大悟般地回答:“老师,我在复习。”
我瞧了一眼,翻开的那一页是一首儿歌。
“你念给老师听听好吗?”
“好呀。”她舔舔嘴唇,一字一顿地念,“一只小青蛙,天黑呱呱呱,跳进烟囱里,也要呱呱呱。”
“念得真好。”我笑着说。
她也抿嘴一笑,两只眼睛弯得像天上的月亮。
“为什么小青蛙钻进烟囱里,也要呱呱呱地叫呢?”
“因为它以为天黑了,”她回答得不是很自信,“老师,我说得对吗?”
“对,你说得很好。”我看了看窗外,“现在天这么黑,你是不是也要呱呱叫了啊?”
她不好意思起来,又用课本挡住了脸。
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女士表,明显是成年人的款式,表带空出一大截,晃晃悠悠。
“你会认表吗?”
她摇摇头。
“来,老师教你,”我指着秒针,“最长的这一根是哥哥,第二长的这根是弟弟,最短的
这根是妹妹。它们一个比一个懒,哥哥走一圈,弟弟走一格,弟弟走一圈,妹妹走一格。”
“好狡猾。”
我笑出声来:“对,妹妹很狡猾。”
我又慢慢给她讲解怎么认时,怎么认分。她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对我露出近乎崇拜的眼神,
好像这是什么很了不得的知识一样。
“好,你告诉老师,现在是几点几分?”
她把手表立起来,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嘴唇开合,轻声念道:“是……七点……三十……
三十六?七点三十六,对吗,老师?”
“对,你真聪明。”
她好像不习惯表扬,又低下了头。
“妈妈有说她什么时候来吗?”
“她说八点来。”
“那我们就等到八点,好不好?”
她忧心忡忡地说:“要是八点妈妈还没来怎么办?”
“那到时候老师送你回家。”
她吸了吸鼻子:“老师知道我家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我是老师嘛。”
她拍手说:“那太好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有点潮湿。“老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我喜欢听故事。”
凭着记忆,我讲了豌豆公主的故事。说到那床层层叠叠的被褥的时候,因为见识所限,
编来编去也只是棉花、羊毛、法兰绒、天鹅绒,也不知道合不合理。
但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听到公主因为睡得不好而抱怨的时候,竟然大笑起来:“好傻的公主,哈哈哈。”
我还从来没有因为讲故事而获得这样强烈的满足感。
分针抵达了十二的位置,她的妈妈还是没有来。
“老师送你回家吧。”
“好。”
雨仍旧很大,伴着闪电和雷声。我撑起雨伞,牵着她的手,路上没有多少行人,车也很少。
“老师,你怕黑吗?”
我知道她的用意,于是拉住她的肩膀,让她往我身边靠得更紧一些。“怕。我们背儿歌吧,老师说一句,你说一句。”
“好呀。”
“一只小青蛙——”
“天黑呱呱呱——”
“跳进烟囱里——”
“也要呱呱呱!”念完最后一句,她跳到前面,开心地用力踩在地上,然后回头笑嘻嘻
地看着我,“老师也学过这首儿歌吗?”
“嗯,老师也学过,是老师的姐姐教的哟。”
雨水稀里哗啦地打在雨伞表面,又溅到地上。她的脸上挂满了水珠——虽然是很蠢的比喻,我还是会想到水面上的荷叶。
终于,到家了。
我打开门,收起雨伞,先让她走进屋子。
她蹦蹦跳跳地往里走,浑身的雨水肆无忌惮地甩在地板上。
“妈妈,我回来啦!”
我换好拖鞋,跟着她一起走进客厅,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
“妈妈,我回来了。”我轻声说。
“噢,回来啦。”跟往常一样,每到下雨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去擦姐姐的照片。她总是说,
这张照片容易受潮,不擦干会坏掉。
我并没有见过姐姐,她二十多年前就死了。母亲说过,如果不是姐姐没了,也不会再生一个我。
我曾经问过一些关于姐姐的事,她虽然只活了五年,但好像也有很多事可以讲。她最喜欢
的那首小青蛙的儿歌,她最喜欢听的安徒生童话,她最喜欢的同学和老师,母亲都反复讲,每次讲都很开心,也很难过。
母亲一直都很自责,甚至一度要去看心理医生。我亲眼见过很多次,她在父亲怀里一边哭
一边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晚才去接女儿,为什么给了她手表又忘了教她认,有时候,她也
会诅咒那个幼儿园老师,竟然允许姐姐独自回家。而父亲则沉默地抱紧母亲,什么也不说。
谁对谁错并不重要吧。当他们看到姐姐湿淋淋的尸体的时候,追究是谁的责任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早逝的姐姐,自己才决定做一个幼儿园老师。
大概有影响,不然我也不会选择她上过的这所幼儿园了。
这样也好。我靠在母亲肩膀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至少,我把姐姐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