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诗坛泰斗艾青，他辞世已经好几年了。他的诗，仍在文学长廊里闪耀着光彩，炫人眼目，为千万读者击节赞赏；
还有他的幽默，虽然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只言片语，却同样强烈地折射出他的睿智，可惜鲜为人知。
我们都知道，艾老复出以后，诗泉汹涌，一批思想深刻、艺术精湛的新作源源而出，出现了他创作生涯中的又一次高
潮。想不到，这却惹恼了一小群“新潮派朦胧诗人”，他们血气方刚，无知无畏，否定一切传统，断言中国新诗只能从他
们开始；他们否定一切有成就的老诗人，出言十分不逊，对艾老也不例外。有一次，他们中的一位“代表”当面问艾老道：
“写诗，都说是我们年轻人的事，不是你们老年人的事了，你说是吗？”
艾老当时凝视着远方，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就抛出三个字：
“问的怪”
这位“青年诗人”的提问，原本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想：且看你如何回答。不料，艾老不动声色、脱口而出的只是这
样三个字，真是大出意外。他只是十分没趣地悄悄退场了。
又有一次，几位诗歌爱好者出于对新诗的关注，把心中的一串疑问向艾青提出：“请问中国新诗将会如何发展？将来的
诗坛是格律体为主，还是自由诗的天下？’朦胧诗‘将走向何处？请您告诉我们，中国新诗的前景如何？”
艾老神情专注地听着，饱历沧桑的脸上泛起了笑意，然后一字一顿地回答了一句：
”我不是算命先生。“
问话人的态度是虔诚的；艾老的回答虽也始料未及，却使人茅塞顿开。是啊，有谁能预言中国新诗明天、后天会如何
如何？还是顺其自然发展吧。提问的人都笑了，感到了满足。
艾青的幽默，有时是正话反说。八十年代末在中国散文诗学会成立大会上，艾老的发言就是如此。在那个热气腾腾的
会上，大家兴高采烈，都说祝贺的话，唯有艾老，他唱了”低调“。请他发言时，他一脸严肃地说：
”为什么要成立这个散文诗学会？现在又不重视新诗……好比是宴会上的拼盘，新诗只是放在上面配样的
香菜！“
艾老开头的话确实使人吃惊，但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老诗人正话反说的良苦用心，他这是爱之弥深的肺腑之言啊！说得
大家都苦涩地笑了。
艾青的幽默，有时是反问一句。1991年初夏的一天，我经另一位诗坛泰斗臧克家老的介绍，前去拜谒艾老，当时艾
老夫人高瑛把我领到艾老身边，又指着我大声介绍说：”艾青，你的同行来看你了！“只见艾老费力地抬抬眼睑，缓缓地应
道：”哦，同行。“停了停，他像一个老祖父见到远游的儿孙的归来，欣慰地点头，极慈祥，又极迷惑地问道：
”我算哪一行呢？“
听得我怦然心跳。艾老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哪一行呢？我们知道，艾老从来是把诗歌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作用和地
位推向极致的人。他这句”算哪一行“的话，是对当今诗坛尴尬处境的辛酸心境？还是……我猜不透，不猜也罢，只是想起眼
下诗歌跌入低谷的恓惶和看到艾老健康状况如此之差，不由得心里阵阵酸楚……
这就是艾青的幽默。洗涤、精当，却这么生动和有趣。短短几个字，就可以包容万千景象，引发人丰富的联想，把人的
思想向纵深牵去。
幽默，它使智者益智；却让蠢者愈蠢，因为他的智慧赶不上需要。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做幽默状的人是这么多而真正给
人以幽默感的人却这么少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