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
别人对他的善意,大都带着别样的目的。
母亲过世后,父亲把他扔给年迈的爷爷,自己在外游荡,酗酒赌钱,后来干脆玩起了失踪。
十四岁时,六年没见过面的父亲难得归家。
给他买了双同龄男生最羡慕的昂贵球鞋,还要带他去县城最好的饭店吃饭。
也许是上天的警示吧,他把爷爷生前送的手表落在洗手间。
折返回去拿的时候,听到父亲和另一个男人的对话。
「你这儿子确实漂亮,确定是干净没被玩过的?」
父亲点头哈腰,连连陪笑:「他随他妈,长得是不错。
那婆娘当初是我们乡里出了名的好看,要不是被流氓弄过,也轮不上我。」
陆蕴川面无表情,扣好手表,转身就走。
他为自己心底生出的那一点对于父爱的希冀,而感到羞耻。
也因此厌极了别人觊觎他的外貌。
上大学那会儿,很多人都说,他不该学理工科,应该去当明星。
陆蕴川没当回事。
用脸换钱,这件事光是想想,就会把他拖回十四岁那年,险些被生父卖给几个男人当玩物的黄昏。
因为高提成在酒吧卖酒的时候,他认识了梁悠悠。
她来那天,他刚拒绝了一个女人婚内包养他的要求,被值班经理训斥。
梁悠悠用两瓶啤酒就把自己灌醉,然后伸出手,轻佻地来摸他的脸:「帅哥,亲我一口,我在你这开一打酒。」
一开始,他的确很反感她。
初见时她举止冒犯,后来转给他五万块钱时的傲慢,又让他误以为这是富家大小姐的恋爱游戏。
但那时他真的别无选择。
父亲为了还赌债,要卖掉爷爷留下来的老房子。
又在从他这拿走五万块的当晚,就一头栽倒在涨水的河里,泡得发白发胀才被捞出来。
他心里一点难过的情绪都没有,只是从文件袋里翻出户口本和身份证,盯着上面的照片发怔。
他要结婚了,和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孩子。
对方和其他人没有分别,看上了他这张出色的脸,用五万块钱买下了他的人生。
可又好像,并不一样。
领证的那个夜晚,她哭着骂他:「陆蕴川你技术好烂!我好疼,我最讨厌你了!你出去,离我远一点!!」
他张口结舌,看着一盏昏暗灯光下她盈盈的泪眼,罕见地觉得羞愧和……心疼。
「对不起。」
陆蕴川扶着她的腰肢,低声道歉。
梁悠悠却惊恐地往后缩了缩:「你是不是摸到我腰上的赘肉了?」
「……不是。」
没有赘肉。
那点折下腰身时堆积出的软肉,只让他觉得可爱。
也因此,在得知梁悠悠高中时因为所谓的「肥胖」受过怎样的折磨时,他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接连半个月,他梦到高中时的她。
扎着马尾,把圆圆的脸藏在书本后面,放学总是最后一个走,低着头,蹭着墙根。
却还是因为凳子坏了,报给生活委员修时,被全班男生大声嘲笑。
「哈哈哈死肥猪把凳子都压塌了!」
梦里的他挡在梁悠悠面前,揪住笑得最大声的男生,恶狠狠给了他一拳。
可睁眼,他遇见她的时间已经太晚。
她捧着一块烤红薯,故作云淡风轻:「也还好啦,后来我瘦了,他们还怀疑我去整容了呢。嘿嘿,我哪有那个钱。」
「又不能怪我,身体吸收好嘛。再说了,我外婆做饭那么好吃,我总不能拒绝吧?」
「而且我很厉害哦,高考完那个暑假,我用三个月时间瘦掉五十多斤,就纯靠吃白水煮菜和每天爬山。」
不是。
不是富家大小姐的游戏。
只是世间一个无所依的漂泊魂魄,在近乎本能地靠近另一个。
还没等他将喜欢宣之于口,却无意间窥见她和许芝聊天。
「如果不是长得像初恋也不会和他结婚吧?」
「替身就替身呗,白月光出国了,找个像他的替身也很合理吧?」
「只要不戳破,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呗。」
他不敢再看,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慌里慌张地偏过头。
秋日的城市,落叶在夕光中飘下。
他们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跟着行驶的路晃晃悠悠。
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梁悠悠靠在他肩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陆蕴川接连失眠好几晚。
他发现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里,占比最高的并不是被当作替身的愤怒和伤心,而是……庆幸。
庆幸自己和她那个出国的初恋长得有几分相似,能有被她花五万块买下,成为替身的可能。
他学的理工科,薪水还算可观,却整天加班。
梁悠悠是文科生,费心费力找到一份月薪五千的工作,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每个月只能存下两千块。
难得公司发奖金那天,她在超市买了几罐打折啤酒,一盒卖相不好所以被便宜处理的碎猪耳朵。
「喝酒总要有点下酒菜嘛,虽然卖相不好,但味道一样的好吃。」
她一开始还傻笑,后来醉得狠了,抱着啤酒罐一直流眼泪。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爸爸妈妈,以为家里很穷。就让我一直这么以为也好。
为什么要在我上大学后,又告诉我,其实他们存在,而且日子特别富足。」
「说什么全家移民出国前放心不下,想再见我一眼……那张补偿的卡里只有十万块,不过就是我弟一块手表的价格。」
她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既然根本就不爱我,就别装出一副挂心女儿的慈父慈母的嘴脸了嘛!真恶心!」
剧烈的痛感从陆蕴川心底一直蔓延到指尖,这世上他只同她感同身受过,于是紧紧抱住她,贴着她因为喝醉而发烫的脸颊。
「我来爱你。」
「我会最爱你。」
梁悠悠是个很聪明也很有干劲的姑娘,在意识到靠两个人的薪水,
永远都不可能在这座城市安家落户之后,她决定做点小生意。
批发白 T 恤,买来丙烯颜料。
她其实不会画画,大部分图案都是陆蕴川完成的。
但她能精准地嗅到市场风向。
春天画樱花,夏日焰火和西瓜。
秋冬天气冷了,就带上热腾腾的关东煮一起卖。
冬日的一天,某个很有名的老牌歌星办复出演唱会,声势浩大。
梁悠悠在网上查了各种资料,选了最有代表性的三种物品,
要他紧急赶制一批周边文化衫出来,演唱会开始前拿到体育馆外面去卖。
靠陆蕴川一个人,实在画不完那么多,最后梁悠悠也提笔加入。
她画技生疏,画得很慢,但很认真。
中途陆蕴川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看到她趴在灯光下,眉眼缱绻。
他拿手机拍下那一幕,可放下手机,还是怔怔地看着。
梁悠悠抬起头,看到他,着急地挥挥手:「还有三十多件没画完,你傻站在那里想什么呢?」
陆蕴川想,他和他目前所能提供的生活,都配不上她。
纵然他那时的薪水能让他在下班路上帮她带杯热奶茶或者带个小蛋糕,也能时不时带她出去吃顿火锅或者烧烤。
但她太好了,好到这些小恩小惠不足以填补千分之一。
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那批 T 恤售卖一空,让他们大赚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