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娃儿
太长,镇上的人们分了上街、中街、下街。镇子是这几年才改了名,很多年以前,这里还没有水泥路,也没有四轮车,直邮的
是扎堆的人群,黄土地里,翠山林里。现如今,一辈子也没走出过镇子的人已不多,岁娃儿算一个。在白马镇,哪家要是有个
讨人嫌的老人,人们指定会说:看他,像个岁娃儿似的。“刘老师又在使唤岁娃儿了。”竟有人为他抱不平。不远处,岁娃儿
佝偻着背拖来两根粗长管子,听见刘老师的招呼痴痴地笑着,腾出手去拿那只烟。周围一圈人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瞧他,他拿得
那样小心,在手上仔细摩挲一番,待放进嘴里才展露出一种怪异的神色。“行了,快走吧!不用你帮忙了!”刘老师朝他甩手
。“烟……”岁娃儿却又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手上胡乱比划着,叫人看不明白。“烟给你了!去抽吧哈哈哈……”众人哄笑起
来,看他走远后陆续点燃手上的烟。岁娃儿叼着那只烟,回头又看了他们几眼,慢吞吞地往上街走去。此时正是年底,山里许
多人都背了背篓来镇上囤年货,镇子外的人也都回来了,于是街上久违地呈现出一番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的热闹景象。大家脸
上皆是喜气洋洋,于是岁娃儿走在街上格外不同些。他永远是那身灰扑扑的行头,面颊黢黑而且干瘪,佝偻着背,又无人同行
,人们瞧见他就觉得好笑,谁都去逗他两句,“岁娃儿!嘿岁娃儿!”那张脸总会转过来嘻嘻地笑,人们往往会接着问:“你
媳妇儿呢?哪儿去啦?”每次问到这儿,岁娃儿就不理,再换个问题,他又嘻嘻地笑。人们于是也跟着笑,笑够了就放他走。
既遇见了他就不得不聊会子闲话,“岁娃儿现在还是没人管呐?”“女儿媳妇都死了,谁管啊?”“他住哪儿也不知道?”“
那谁知道?他不过就是整天到处瞎晃荡,人可怜他就给他点吃的,这么多户人家,也不至于饿死了他。”“唉,看他好几年了
还是这样,没点儿出息。”“可不是嘛……”岁娃儿当然是听不见这些的。他只一心往上街走呢。就在眼前了——李老师的店
。他加快了速度,矮小的身体颤颤巍巍地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摔倒。“嘿——岁娃儿啥事儿啊急冲冲的?”是李老师的媳妇杨
阿姨喊他,她才从后头堰塘里涮了拖把回来,皱着眉边走边说道:“走路嘛慢点嘛!”岁娃儿冲她笑笑,跟在她身后走进店里
。“你进来干什么!出去!”李老师也皱着眉,绷着张脸,比杨阿姨看起来更严肃。“唔……李老师,烟……”“干什么!”
李老师看他伸来一只手,手掌心里躺着一支杂牌儿烟,“我不抽烟,拿开拿开!”于是岁娃儿连连后退,退到门外街边上再不
肯走,就那样缩着脖子站着。想他定是站不了多久的,李老师是镇上最凶的老师,一张脸总是绷得紧,不会笑似的,学校的孩
子们最喜欢的是刘老师,最害怕的就是他。果然岁娃儿没有离开的意思,李老师站起身走出来冲他说:“走远些!回你家去!
”这回嗓音大了许多,无关的人听了都一哆嗦。“烟……”岁娃儿手抖得厉害,指着那根烟给他看。“他是不是想要烟?你到
那架子上随便拿一包给他!”李老师听见杨阿姨发话,于是快速取了包烟塞给他:“烟!给你!拿着走吧!”岁娃儿却慌乱地
摆手,把烟推开,嘴里听不清呜呜着什么。“你不是想抽?”杨阿姨看着那张瘦黑的脸逐渐拧成一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没火是不是?害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连忙取了个打火机拿过来,李老师接过,转头就看见岁娃儿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根有
些软了的烟夹在另一只手两指间,又颤抖着伸到他面前,眼里带着些愉快的神采,他也反应过来。“你早说嘛!烟烟烟,话都
说不顺!”说着,给他点起了火。岁娃儿于是一连弯腰数十下,口中“谢谢谢谢”不停,走的时候,李老师把那包烟和打火机
都给了他,朝他摆摆手。看着岁娃儿离去的背影,他晃晃脑袋,懊恼自己没早些明白人家的意思。杨阿姨看他那模样,笑着说
:“我说你,当个老师,理解能力这么不行呢!”“那他一句话没说明白,像个岁娃儿似的,我能理解个啥!”李老师不甘心
地回嘴,杨阿姨却说:“他可不就是个岁娃儿嘛。”李老师不说话了。岁娃儿就是这样的人,不清楚多少岁,总之是不年轻了
,脑子也坏掉了,说话、干活都不利索,人们擅长把他当个乐子看,心情好会逗他几句,喜欢看他露出种种怪异的表情,却又
怕他靠近。有一会在街上,他又是傻呵呵地走着,一群孩子突然冲出来,围着他又蹦又跳,“岁娃儿你几岁了,为啥叫你岁娃
儿?”一个孩子笑嘻嘻地问。“岁娃儿你是不是没有家,你爸爸妈妈去哪儿了?”“岁娃儿岁娃儿,你是傻子吗不说话?”岁
娃儿不会回答,他努力地学着孩子们跳起来,两只手掌笨拙地合上又拿开,又合上。“哈哈哈哈哈哈……”孩子们开心地笑起
来,岁娃儿也开心地笑起来。一个孩子眼尖,看见刘老师坐在店门口冲他们笑,于是他招呼着小伙伴儿:“我们去刘老师那儿
买吃的吧!”一群孩子冲向刘老师的店,留下岁娃儿一个人无措地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他又笑起来,孩子们又跑过来了。领
头的那个小孩嘴里含着一颗糖,又剥开一颗糖冲岁娃儿喊道:“你要吗?给你吃。”岁娃儿两手握在一起,痴笑着。“他是个
傻子,傻子会吃糖吗?”另一个小孩问。“丢给他试试!”有人提议。马上就有一颗糖砸在岁娃儿身上,一阵哄笑中,孩子们
四散开去。岁娃儿又是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慌里慌张地看着孩子们朝不同的方向跑走,急得在原地打转儿。孩子们在远处看着
他滑稽的样子,偷偷地笑着,他们在打赌岁娃儿会不会吃糖。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岁娃儿费力地弯下腰捡起那颗糖,攥在
手里四处张望。躲在刘老师店里的孩子瞧见他往这边走马上就跑开了,岁娃儿愣了小会儿,又往大树走去,躲在那儿的小孩也
大笑着跑开,嘴里喊着:“岁娃儿抓小孩了!快跑!”几次下来,都是岁娃儿还没靠近,孩子们就跑远。于是他定了一会儿,
拿着糖,慢吞吞地朝上街走去。“看着真造孽……”“还不是他自作自受,他女儿要是好好养活现在也该成家了。”“哎,那
女娃真是叫他打死的?”“可不是吗,他那女人也不知道是他从哪带回来的,闹着要走,生了孩子还是那样,他经常都是打…
…”“说是那女人疯了哇?”“疯了,有回母女俩跑出镇子叫追回去了,娃娃被打死了,那女的就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
。”“唉,你说这人……”李老师的店门前常年放着长条板凳,路过的人都爱来歇脚,这时几个妇人正在谈论。那是我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岁娃儿,时隔两年再回老家,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岁娃儿的风声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没的——没有人知
道。小镇上的光景又变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