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2节选:宇宙上的赌局
巨石阵中。他在发着高烧,牙齿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格格作响,他的身体像一根油尽的灯芯,在自己燃烧自己了。他知道,
现在是时候了。
罗辑扶着叶文洁的墓碑想站起来,但碑上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间,蚂蚁应该很少出现了,
但那确实是一只蚂蚁,它在碑上攀爬着,同两个世纪前的那个同类一样,被碑文吸引了,专心致志地探索着那纵横交错的神
秘沟槽。看着它,罗辑的心最后一次在痛苦中痉挛,这一次,是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他对蚂蚁说。
罗辑艰难地站了起来,在虚弱的颤抖中,他只有扶着墓碑才能站住。他腾出一只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泥浆的湿衣服和
蓬乱的头发,随后摸索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管状物,那是一支已经充满电的手枪。
然后,他面对着东方的晨光,开始了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的最后对决。
“我对三体世界说话。”罗辑说,声音并不高,他本想重复一遍,但是没有,他知道对方能听到。一切没有变化,墓碑静静地
立在凌晨的宁静中,地上的水洼映着正在亮起来的天空,像一片片镜子,这给人一个错觉:似乎地球就是一个镜面球体,大
地和世界只是附着于其上的薄薄一层,现在由于雨水的冲刷,球体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了。
这个仍未醒来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当做一场豪赌的筹码,放到了宇宙的赌桌上。
罗辑抬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大小的东西说:“这是一个生命体征监测仪,它通过一个发射器与一套摇篮系统联
结。你们一定记得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摇篮系统是什么。这个监测仪所发出的信号通过摇篮系统
的链路,到达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阳轨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弹。信号每秒钟发射一次,维持着这些核弹的非触发状态。
如果我死去,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将消失,所有的核弹将被引爆,包裹核弹的油膜物质将在爆炸中形成围绕太阳的三千六百
一十四团星际尘埃,从远方观察,在这些尘埃云团的遮挡下,太阳将在可见光和其他高频波段发生闪烁。太阳轨道上所有核
弹的位置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使得太阳闪烁形成的信号发送出三张简单的图形,就像我两个世纪前发出的那三张图一样,
每张上面有三十个点的排列,并标注其中一个点,它们可以组合成一个三维坐标图。但与那次不同的是,这次发送的,是三
体世界与周围三十颗恒星的相对位置。太阳将变成银河系中的一座灯塔,把这咒语发送出去,当然,太阳系和地球的位置也
会同时暴露。从银河系中的一点看,图形发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但应该有很多技术发展到这样程度的文明,可以从多
个方向同时观测太阳,那样的话,只需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他们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随着天光渐明,星星在一颗颗消失,仿佛无数只眼睛渐次闭上;而东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则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睁开。
蚂蚁继续在叶文洁的墓碑上攀爬着,穿行在她的名字构成的迷宫中。早在这个靠碑而立的豪赌者出现前的一亿年,它的种族
已经生活在地球上,这个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对正在发生的事,它并不在意。
罗辑离开墓碑,站到他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将手枪顶到自己的心脏位置,说:“现在,我将让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与此
同时我也将成为两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罪犯。对于所犯下的罪行,我对两个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会忏悔,因为这是
唯一的选择。我知道智子就在身边,但你们对人类的呼唤从不理睬,无言是最大的轻蔑,我们忍受这种轻蔑已经两个世纪了,
现在,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继续保持沉默,我只给你们三十秒钟时间。”
罗辑按照自己的心跳来计时,由于现在心跳很急促。他把两次算一秒钟,在极度的紧张中他一开始就数错了,只好从头数
起,所以当智子出现时他并不能确定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客观时间大约流逝了不到十秒钟,主观时间长得像一生。这时他
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围的现实世界,另外三份是变形的映像。映像来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现的三个球体,它
们都有着全反射的镜面,就像他在最后一个梦中见到的墓碑那样。他不知道这是智子的几维展开,那三个球体都很大,在他
的前方遮住了半个天空,挡住了正在亮起来的东方天际,在球体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几颗残星,球体下方映着变形
的墓地和自己。罗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三个,他首先想到的是三体世界的象征,就像叶文洁在最后一次ETO的聚会上看
到的那个艺术品:但看到球体上所映照的虽然变形但异常清晰的现实图像时,他又感觉那是三个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着三
种可能的选择;接下来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因为三个球体上都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字:住手!“
我可以谈谈条件吗?”罗辑仰头看着三个球体问。
你先把枪放下,然后我们可以谈判。
这些字仍是在三个球体上同时显示的,字迹发出红色的光芒,极其醒目,罗辑看到字行在球体上没有变形,是整齐的一行,
以至于看上去既像在球体表面,又像在它们的内部,他提醒自己,这是在看高维空间在三维世界中的投影。
“这不是谈判,是我继续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说出你的要求。
”让水滴,或者说探测器,停止向太阳发射电波。“
已经接你说的做了。
球体的回答快得出乎预料,罗辑现在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核实,但他感到周围的空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某
种因持续存在而不为人察觉的背景音消失了,当然,这也许是幻觉,人是感觉不到电磁辐射的。
“让正在向太阳系行进的九个水滴立刻改变航向,飞离太阳系。”
这一次三球体的回答稍微延迟了几秒钟。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请给人类核实的手段。“
九个探测器都将发出可见光,你们的林格——斐兹罗望远镜就能观测到它们。
罗辑仍然不可能核实这些,但这个时候,他相信三体世界。
”最后一个条件:三体舰队不得越过奥尔特星云。“
舰队现在已处于最大的减速推进功率,不可能在奥尔特星云外侧把与太阳的相对速度减到零。
”那就像水滴编队一样转向,使航线偏离太阳系。“
向哪个方向转向都是死路,这样会使舰队掠过太阳系进入荒凉太空,到时,无论是返回三体世界,还是寻找其他可生存星系
都要相当长的时间,舰队生态循环系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许以后人类或三体世界的飞船能够追上并营救他们。“
这需要最高执政官的指令。
”转向毕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先做起来吧,给我和别的生命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一段长达三分钟的沉默,然后:
舰队将在地球计时十分钟后开始转向,大约转向开始三十分钟后,人类太空观测系统就能觉察到航向的改变。
”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罗辑说,同时把手枪从胸口移开,他的另一只手扶着墓碑,尽力不让自己倒下。”你们早就知道
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吗?“
是的,早就知道,你们这么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状况让我们担忧。这不会意外中断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
吧?
“不会,这套装置比雷迪亚兹的要先进许多,我只要活着信号就不会中断发射。”
你最好还是坐下来,这样会对你的状况有所改善。
”谢谢。“罗辑说,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不要担心,我死不了的。“
我们正在和两个国际的最高层取得联系,要不要为你叫一辆救护车?
罗辑笑着摇摇头,”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个普通人那样离开这里回家,我休息一会儿就走。“
三个球体中的两个消失了,剩下的一个显示的字迹也不再发光,显得黯淡阴郁:
我们还是失败在计谋上。
罗辑点点头,”用尘埃云遮挡太阳向星际发送信息并不是我的发明,早在二十世纪就有天文学家提出过这个设想。其实你们有
过多次识破我的机会。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过程中,我一直对核弹在太阳轨道上的精确位置那么在意。“
你还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个人待在控制室中,遥控核弹上的离子发动机对它们的位置进行微调,我们当时对这些都没
有在意,以为你只是通过无意义的工作来逃避现实。我们从采就没有想到这些核弹的间距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个机会,那时我向一个物理学家小组咨询智子在太空
中展开的问题。如果ETO还在,他们早就识破我了。“
是的,抛弃他们是一个错误。
”还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这样奇怪的摇篮触发系统。“
这确实使我们想起了雷迪亚兹,但没有由此想更多,两个世纪前的雷迪亚兹对我们是无害的,另外两
个面壁者对我们也是无害的。我们把对他们的轻视也转移到你身上。
”对他们的轻视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伟大的战略家,他们看清了人类在末日之战中必然失败的事实。“
也许我们可以开始谈判了。”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罗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轻松和惬意。
是的,你已经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总能提一些建议吧?
”人类的谈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们帮助建立一个更完善的信号发射系统,使人类掌握随时向太空发射咒语的能力。即使水
滴解除对太阳的封锁,现在的系统也实在太原始了。“
我们可帮助建立一个中微子发射系统。”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引力波。在智子降临后,这是人类物理学向前
走得比较远的领域,他们当然需要一个自己能够了解其原理的系统。“
引力波的天线体积很巨大的。
”那是你们和他们的事。奇怪,我现在感觉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员了,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摆脱这一切。“
接下来他们会要求我们解除智子封锁,并全面传授科学技术。
”这对你们也很重要,三体世界的技术是匀速发展的,直到两个世纪后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后续舰队,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
体舰队,只能靠未来的人类了。“
我要离开了,你真的能够自己回去吗?你的生命关系到两个文明的生存。
”没问题,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回去后我就立刻把摇篮系统移交,然后,我就与这一切无关了,最后只想说:谢谢。“
为什么?
“因为你们让我活下来了,其实,只要换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
球体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维度的微观状态。太阳已经从东方露出一角,把金辉撒向这个从毁灭中幸存的世界。罗辑慢慢站起
身,最后看了一眼叶文洁和杨冬的墓碑,沿着来时的小路蹒跚走去。那只蚂蚁已经爬到了墓碑顶端,骄傲地对着初升的太阳
挥舞两只触须,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