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我父亲曾在俾路支赤手空拳，和一只黑熊搏斗。如果这是个关于别人的故事，肯定会有人斥之为笑话奇谭。阿富汗人总喜
欢将事物夸大，很不幸，这几乎成了这个民族的特性。但凡涉及爸爸的故事，从来没人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有一次拉辛汗
管爸爸叫“飓风先生”，这随后变成远近闻名的绰号。爸爸是典型的普什图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卷
曲的棕色头发甚是好看，跟他本人一样不羁；他双手强壮，似乎能将柳树连根拔起；并且，就像拉辛汗经常说的那样，黑色的
眼珠一蹬。会“让魔鬼跪地求饶”。爸爸身高近2米，当他出席宴会时，总是像太阳吸引向日葵那样，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 在1960年代晚期，我五六岁的样子，爸爸决定建造一座恤孤院。恤孤院工程耗时三年，盖好的那年我刚好八岁。我
记得恤孤院落成前一天，爸爸带我去喀布尔以北几英里远的喀尔卡湖。他让我叫上哈桑，但我撒谎，说哈桑有事情要做。我要
爸爸全属我一人。再说，有一次哈桑和我在喀尔卡湖畔打水漂，他的石头跳了八下，我用尽力气，也只能跳五下。爸爸在旁边
看着我们，他伸手拍拍哈桑的后背，甚至还用手臂搂住他的肩膀。 爸爸随心所欲地打造他身边的世界，除了我这个明显的
例外。当然，问题在于，爸爸眼里的世界只有黑和白。至于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全然由他说了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若
爱他，也必定会怕他，甚至对他有些恨意。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上伊斯兰课的毛拉叫法修拉，个子矮小粗壮，脸上满是青
春痘的疤痕，声音嘶哑。一天，他说在伊斯兰教义里面，喝酒是极大的罪过，那些嗜酒的家伙将会在接受超度那一天得到惩罚
。我们在楼上，爸爸的书房里面，我告诉他法修拉在课堂上讲的话。爸爸走到那个他造在屋角的吧台，自斟了一杯威士忌。他
便听边点头，不时从他的酒杯小啜一口。接着他坐在皮沙发上，把酒杯放下，把我抱在他膝盖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对树
干上。他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气息嘶嘶作响，穿过他的胡子，似乎永无止境。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拥抱他呢，还是
该害怕得从他膝盖上跳下来。 “可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你岂不是罪人了吗，爸爸？”“嗯。”爸爸咬碎嘴里的冰块，
“你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怎么看待罪行吗？”“想。“”那我会告诉你。不管那个毛拉怎么说，罪行只有一种，那就是盗窃，其
他罪行都是盗窃的变种。你明白吗？“ ”不，亲爱的爸爸。“我说，我多希望自己能懂，我不想再让他失望。爸爸不耐烦
地叹了一口气，那又刺痛我了，因为他不是没耐心的人。他总是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留我独自吃饭，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
楚。我问阿里，”爸爸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虽然我知道他在建筑工地，看看这儿，检查那儿。难道不需要耐心吗？我
一度恨上他建造的那所恤孤院里面的孩子，有时甚至希望他们统统随着父母一起死掉。 ”当你杀害一个人，你偷走一条性
命，“爸爸说，你偷走他妻子身为人妇的权利，夺走他子女的父亲。当你说谎，你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当你诈骗，你偷
走公平的权利。你懂吗？” 我懂。“没有比盗窃更十恶不赦的事情了，阿米尔。”爸爸说，“要是有人拿走不属于他的东西
，一条性命也好，一块馕饼也好，我都会唾弃他。要是我在街上碰到他，真主也救不了他。你明白吗？”我看着他在吧台斟满
酒杯，心里想着，要过多久我们才能再次这样交谈呢？因为真相摆在那儿，我总觉得爸爸多少有些恨我。为什么不呢？毕竟，
是我杀了他深爱着的妻子，他美丽的公主，不是吗？我所能做的，至少应该是试图变得更像他一些。但我没有变得像他，一点
都没有。一天夜里，我路过爸爸的书房，偷听到他在跟拉辛汗说话。我将耳朵贴在门上。“他总是埋在书堆里，要不就在家里
晃晃悠悠，好像梦游一般。”“那又怎样？”“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爸爸丧气地说，声音中还有些愤怒。拉辛汗笑起来。“
孩子又不是图画练习册，你不能光顾着要涂上自己喜欢的色彩。”我听到爸爸挪动身子，皮椅吱吱作响。我合上眼睛，耳朵更
加紧贴着门板，又想听，又不想听。“有时我从这扇窗望出去，我看到他跟邻居的孩子在街上玩。我看到他们推搡他，拿走他
的玩具，在这儿推他一下，在那儿打他一下。你知道，他从不反击，从不。他只是……低下头，然后……” “这说明他并
不暴戾。”拉辛汗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拉辛，你知道的。”爸爸朝他嚷着，“这孩子身上缺了某种东西。”“是的，缺了
卑劣的品格。” “自我防卫跟卑劣毫不搭边。你知道事情总是怎么样的吗？每当那些邻居的孩子欺负他，总是哈桑挺身而
出，将他们挡回去。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他们回家之后，我问他，”哈桑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摔了一跤。‘
我跟你说，拉辛，这孩子身上缺了某种东西。“”你只消让他找到自己的路。“拉辛汗说。”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这我很
高兴。他需要有人……有人能理解他，因为真主知道我理解不了。可是阿米尔身上有些东西让我很烦恼，我又说不清楚，它像
是……“我猜到他在寻觅，在搜寻一个恰当的字眼。他放低了声音，但终究还是让我听到了。”要不是我亲眼看着大夫把他从
我老婆肚子里拉出来，我肯定不相信他是我的儿子。“次日清晨，哈桑在替我准备早餐，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我朝他
大吼，叫他别多管闲事。至于那卑劣的性格，拉辛汗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