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的画(2)—刘震云
人怎么了?我问,六叔说,他正在吃鱼,旁桌的人说了一个笑说,他一笑,被鱼刺卡死了,或者,被晓说卡死了。我看画的名
字是:公共场所,莫谈笑话。我说,六叔,你够后现代呀。六叔摇摇手,这些名词我也不懂,就是随心画开去,是个境界呀。
六叔摇头:词不达意,词不达意。这天六婶在旁边。六婶年起的时候也在剧团唱戏,唱刀马旦;剧团解散后,去县糖果厂包糖
纸。六婶插话说,既然想画画,咋不画些有用的?六叔问,啥叫有用?六婶说,画些花开富贵,画些喜鹊登枝。画些丹凤朝阳
,哪怕画些门神,像春联一样,也能拿到集上卖去。又说,笔墨纸砚,各种颜料,你可花出去不少钱。六叔没应六婶,我也没
居中解释。这事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一年端午节,又见一幅画中,一个女子在黄河上空起舞,如仙女飞天,如嫦娥奔月。我问
,着女子是谁?这天六婶没在旁边,六叔说,一个鬼魂。我问,谁呀?六叔低声说,过去也在剧团唱戏,与叔,也算个红尘知
己,后来嫁了别人,后来因为一把韭菜上吊了,前些天来我梦中,就是这么在河上跳舞。又说,跳哇跳哇。又悄声说,别告诉
你六婶。一年中秋节,又见一幅画中,一个男人肚子里,装着一个女人,在上火车。我指着肚子里那女人,谁呀?六叔说,也
死一个鬼魂。我问,为啥跑到别人肚子里去了?六叔说,附到别人身上,是为了千里寻亲人呀。一年清明节,又见一幅画中,
六叔画出的地域,众小鬼,有正在被割鼻子的,有正在被剜眼睛的,有正在被锯成两半的,有正在被架到火上烤的,有正在被
扔到刀山上的,隔着画,我都能听到鬼哭狼嚎,却见画中的阎罗在笑。我问,这么血腥的场面,阎罗为啥笑?六叔说,一个小
鬼,临死之前,说了一个笑话,阎罗问,你是延津人吧?听六叔这么说,我也摇头笑了。六叔又说,总体上说,延津还是以笑
话为主。又见一幅画中,一个道婆模样的人,嘴里念念有词,正在用钢针,把一些用纸叠成的小人往木板上钉,画名是:无冤
无仇,钉人家干吗?六叔说,是个职业。我明白了,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六叔也画日常生活中的人,如北关正卖羊汤的吴大嘴
,西关正卤猪蹄的老朱,东街正在算命的瞎子老董,还有正在十字街头扫大街的郭宝臣等等。这时笔法又非常写实,还原成素
描。六叔指着吴大嘴,整个延津县,羊汤数他熬得好,可惜刚过四十就死了。又说,吃得太胖了。又说,整天不苟言笑,满腹
心事,还是被心事压死了。六叔指着算命的老董,这个老董,胡说了一辈子。又说,有眼人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能找瞎子了。
又说,正经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能找胡说了。指着郭宝臣,老郭这辈子是个扫大街的,老董说,他上辈子却是个总理大臣,上
辈子杀人如麻,这辈子把自个儿打扫打扫。又说,老郭这辈子一脑子糨糊,他的儿子,却去英国留学了,这就叫负负为正。六
叔也画过一幅两米见方的大画,也是素描,画中,全是当年剧团的同事,在画中各具神态。六叔指着画中的人,这人叫陈长杰
,剧团解散之后,他老婆喝农药死了,他就去了武汉,在武汉机务段当司炉;这是孙小宝,当奶奶唱生丑的,后来去了大庆,
在大庆油田当钻井工;又指着图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这是陈长杰的儿子,叫明亮,笑的时候,天天在后台玩,长大之后,因
为说不出口的原因,从延津去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