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4
起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
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缘分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
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
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
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
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
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
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
那篇小说中写道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
间有些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
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
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
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
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
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
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
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
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
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
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
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
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
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
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
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
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
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
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
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