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一辆四轮马车歪歪斜斜地从小路上疾驰而过。车窗外，伦敦郊区的风光一闪而过。而在昏暗狭小的马车里，身穿长裙的
爱丽丝·金斯利烦躁不安。她多么希望此刻能沐浴在阳光下，看看书，逗逗猫，而不是被困在马车里，奔赴一场枯燥无味、令
人厌倦的派对，而且派对上还尽是些无聊的人。从前那个噩梦缠身的小女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但是她的美——有一丝与众
不同——又带着一丝神秘。她那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看待事物的方式似乎总是不同于其他同龄女孩。坐在爱丽丝旁边的海伦·金
斯利手忙脚乱地打理着女儿的头发。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爱丽丝蓬乱的金色长发为什么这么难打理。无论海伦用什么方法把它们
捋到爱丽丝脑后，爱丽丝长长的金色卷发似乎总想逃脱她的控制。海伦猛地扯住一撮特别不好打理的头发时，疼痛让爱丽丝愤
愤地抽搐着身子。“我们非去不可吗？”爱丽丝问道，“我觉得即使我们不去，也没人会察觉。” 说完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爱丽丝因为疲劳而感到浑身酸痛，此时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和那些无聊的人们客套上好几个小时。“他们会察觉的。”母亲
笃定地说。她调整着爱丽丝长长的蓝色裙摆，准备重新帮爱丽丝系腰带。她伸出细长的手指试探性地戳了戳爱丽丝的腹部，惊
讶地皱起了眉头。“你的束胸衣呢？”她恼怒地问道。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孩子连得体的穿着都不会了吗？最让她震惊的是，
当她把爱丽丝的裙子提到脚踝上方时，她惊讶得倒吸了一口气，说道：“连长筒袜也没穿！”“我讨厌穿长筒袜。”爱丽丝又
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但是你穿成这样不得体！”母亲说。阿斯科特他们家会怎么想？“是谁规定什么样的穿着才算得体？”
爱丽丝继承了父亲疯狂的“不可能逻辑”的个性，顶了母亲一句。“如果说要在头上戴一条鳕鱼才算得体呢？你愿意戴吗？”
海伦无奈地闭上眼睛说：“爱丽丝。”“对我来说束胸衣和鳕鱼没什么两样。”爱丽丝说。“拜托，今天别这样好吗？”母亲
请求道。爱丽丝沮丧地叹了口气，撇过头看着窗外。“父亲会笑话我的吧。”她喃喃自语道。突然，她感到一阵自责，回过头
看见母亲一脸受伤的表情。“对不起，我只是累了，昨晚没睡好。”母亲宽容地拍了拍她的手，问：“又做噩梦了？”“只有
那一个。”爱丽丝回答。蓝毛虫、三月兔还有那只会笑的猫又从她脑海中掠过。她摇摇头接着说：“自打我记事以来，总是做
同一个梦。你觉得这正常吗？不是大多数人都会做不同的梦吗？”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母亲，但海伦只是检查爱丽丝的着装，
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从来不会像查尔斯那样对爱丽丝的梦感兴趣。“我不知道。”海伦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灵活地从自己
的脖子上摘下项链给爱丽丝戴上。“看！多漂亮呀！”她轻轻拍拍女儿苍白的脸颊说道，“现在笑一笑好吗？”马车驶入阿斯
科特府邸前冗长干净的车道时，马儿放慢了前进的速度。跟着母亲走下马车进入花园时，爱丽丝感到头疼，那里正进行着热闹
的派对。身穿最新款夏装的女士们蜂拥而至，像一群唧唧喳喳的鸟儿一样，围着漂亮的花儿说个不停。不远处，小船闲散地漂
荡在蜿蜒的小河上。一些客人正在宽阔的草坪上打槌球。在修剪齐整的绿色草坪的映衬下，这些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球显
得越发鲜艳。当梦中零散的记忆从她眼前闪过，爱丽丝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梦里看上去同样愚蠢呆板的客人正打着槌球，他
们把火烈鸟当作木槌，把刺猬当作球。她本应该觉得好笑才对，但脑海中的场景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有个人在那儿……
这个人让她感到害怕。母亲拽着爱丽丝的手匆忙带她走向阿斯科特一家时，爱丽丝被猛地拉回了现实。“笑一笑。”海伦低声
提醒她。爱丽丝朝优雅的主人们行屈膝礼时，摆出一副不自然的微笑。十年了，阿斯科特勋爵还是老样子，和从前一样严厉、
拘谨，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的妻子也好不到哪去，尽管今天阿斯科特夫人似乎有点沉不住气。当她上下打量着爱丽丝时，
恼怒得脸都涨红了。爱丽丝确信她发现自己没穿束胸衣和长筒袜，这让爱丽丝禁不住想吐出舌头做个鬼脸再来个侧手翻。她这
样做只想确认阿斯科特夫人会像平时一样，摆出一副愤慨的神情。“终于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爱丽丝，哈米什还
等着和你跳舞呢！”阿斯科特夫人惊呼道，然后用力地拍了拍爱丽丝。“快去吧！”爱丽丝顺从地被阿斯科特夫人推了出去，
边走边寻找着那熟悉又无聊的哈米什。非常不幸的是，十年了，哈米什几乎是一点儿也没变。在她身后，阿斯科特夫人转过身
来，压低声音对海伦说：“你知道已经过了4点吗！”“现在看来我们只得仓促了事了！”她责备道。“真是抱歉！”海伦说
。她觉得自己还是识趣点，最好不要向他们解释如何劝说爱丽丝做好准备来参加舞会的长篇故事。“噢，算了吧！”阿斯科特
夫人仓促说完便匆匆离去，她敏锐的双眼盯着一个放着下午茶、三明治的摇摇欲坠的托盘。阿斯科特勋爵向海伦·金斯利点头
致歉，然后用低沉的男中音对她说：“请原谅我的妻子，她为这事儿操心了二十年。”海伦对阿斯科特勋爵笑了笑，她早已习
惯阿斯科特夫人这副样子。“要是查理也在这儿该多好。”她悲伤地说。阿斯科特勋爵微微欠身，接着一脸严肃地说道：“请
节哀顺变，夫人。我时常会想起您的丈夫，他真的是位很有远见的人。我希望您不会觉得我是乘人之危。”“当然不会，”海
伦摇摇头说，“我很高兴你买下了他的公司。”其实她想说的还有很多——她有多么想念查尔斯，自己常常会想起他，想起他
除了智慧之外还有很多优点——然而用这样的方式来倾诉自己的内心并不合适，所以她尽量让自己的回答简短而礼貌。这位高
高的贵族露出一丝微笑，说：“当初没有抓住机会入股他那疯狂的投资，我真是个笨蛋！”听到这番话，海伦的笑容倒是挺真
切的。“查尔斯也这么想。”她戏谑地说道。在花园的另一个地方，爱丽丝被拉进舞池同阿斯科特的儿子哈米什一起跳队列舞
。他们朝彼此欠身行了个礼，然后向前迈出一步和对方交换位置，又向舞池中的其他年轻人行了个礼，直到爱丽丝觉得自己无
聊得都快叫出来了。“哈米什，”爱丽丝轻声问道，“你难道不觉得方阵舞很无聊吗？”哈米什和他的父母一样有修养，着装
得体，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贵族的傲慢和优越感。哈米什牵着爱丽丝的手，爱丽丝觉得他的手松软无力、黏糊糊的。他丝毫不把
爱丽丝放在眼里，像是没听懂这个问题。哈米什回答：“恰恰相反，我觉得它乐趣无穷。”他趾高气扬又得意扬扬的样子像极
了肯辛顿荷兰公园里的孔雀。爱丽丝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们跳舞时，爱丽丝金色的长发在她身后飘舞。哈米什皱着眉头问：
“我很好笑吗？”“没有，”爱丽丝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忽然想象所有女人都穿着裤子，所有男人都穿着裙子
的情景。”哈米什甚至笑都没笑一下，严肃地说：“你最好自己想想就算了。疑惑的时候，沉默是金！”除了父亲，爱丽丝从
小到大听到所有人都给她这样的忠告。父亲去世了，她觉得这世界上似乎再也找不到能理解自己的人了。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
失，他们还在继续跳舞，然而爱丽丝却无法集中注意力跟上音乐的节拍。她的目光飘向天空，头顶上一群鹅从空中飞过。心不
在焉的爱丽丝撞上了他们前面的一对舞伴，他们带着愤慨的表情转过身去。“抱歉！”还没等爱丽丝开口道歉，哈米什抢先殷
勤地说道，“金斯利小姐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他皱起眉头拉着爱丽丝离开了舞池。爱丽丝又抬起头看看天空，但鹅已经飞走
了。“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哈米什厉声斥责道。“我在想，如果人能飞起来会是什么感觉。”爱丽丝迷迷糊糊地说。父亲过
去常常将她举过头顶，带着她不停地转圈，整个房间都充满她欢快的尖叫声。她想人飞起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你为什么
总是花时间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哈米什问。爱丽丝笑了起来，她的笑声犹如阳光下清脆的银铃声。“为什么不能想？”
她回答，“我父亲说，他会在吃早餐前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情。”想起父亲的这些趣事，近二十岁的爱丽丝又一次大笑起来，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哈米什脸上痛苦的表情。哈米什多么希望爱丽丝能像其他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孩一样：安静、拘谨、墨守成规
，而不会谈论关于早餐以及不可能的事情的奇怪言论。他向四周扫了一眼，看见母亲在附近的茶几旁徘徊。阿斯科特夫人不耐
烦地挥挥手，瞪着眼睛示意他“快点”。咳咳！哈米什清了清嗓，转过身不屑一顾地看着爱丽丝。“爱丽丝，十分钟后准时在
凉亭见。”他说。爱丽丝一脸疑惑地看着哈米什远去的背影。她不太喜欢受人差遣。准时十分钟？没有怀表或其他计时工具，
她怎么能准时到达？一个真正的绅士应该将自己的怀表给她，否则他就不该在她迟到的时候不耐烦地盯着怀表看个不停。爱丽
丝被自己一连串任性的想法逗乐了，她走向摆着点心的桌子，却发现穿着俗气的粉色裙子和绿色裙子、咯咯傻笑的姐妹俩挡住
了她的去路。查塔韦姐妹是出了名的长舌妇，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她们不过是又要透露点不该透露的消息罢了。“我们有个
秘密要告诉你。”费丝急切地说。“如果你们要告诉我，那还叫什么秘密。”爱丽丝说道，她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听那些流言蜚
语。菲奥娜扯了一下费丝的胳膊，说：“也许我们不该告诉她。”“我们决定应该告诉她！”费丝嚷着，感觉像是遭到了背叛
一般。“如果我们告诉她，她就不会感到惊喜了。”菲奥娜评价道。这倒激起了爱丽丝的好奇心。这个秘密跟她有关？那可能
她就想知道了。比起惊喜，她倒宁愿听流言蜚语。费丝看向爱丽丝。“你会感到惊喜吗？”费丝问道，很显然她希望爱丽丝回
答“会”。爱丽丝回答：“如果你们告诉我就不会了。但既然现在你们吊了我的胃口，那就一定得说。”“不，我们就不说！
” 费丝挺直身子气鼓鼓地说。“实际上，我们也不打算说！”看上去同样愤怒的菲奥娜附和道。爱丽丝叹了口气。为什么查
塔韦姐妹偏偏总是在这种时候让人如此恼火呢？幸好，她还有一个锦囊妙计。爱丽丝两臂交叉在胸前，说：“我在想你们的母
亲是否知道你们俩在哈维什的池塘里裸泳的事。”姐妹俩同时惊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不会告诉她的！”费丝大叫道。爱
丽丝说：“噢，不，我会的。你们的母亲就在那儿。”爱丽丝朝查塔韦夫人走去，她正同一群人在赏花。菲奥娜慌乱地抓住爱
丽丝的胳膊肘。“哈米什要向你求婚啦！”菲奥娜脱口而出。爱丽丝顿时愣住了。她看着菲奥娜和费丝，惊讶得说不出话。两
姐妹面露喜色，笑得正欢。然而当一双手搭在她们肩头时，她们的笑容僵住了。爱丽丝的姐姐玛格丽特一脸不悦地站在她们身
后。“你们把惊喜全毁了！”她大声斥责她们。玛格丽特用力一推，把她们打发到河边，然后把爱丽丝拉到一边。“我恨不得
掐死她们！”她低声说道，伸手挽着爱丽丝的胳膊。“所有人都在努力守住这个秘密。”爱丽丝茫然地扫视着周围其他参加派
对的人。现在她察觉到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她，然后又迅速移开视线；注意到只要她从她们身边经过，她们就会立马停止
窃窃私语；还发现许多妇人脸上挂着半遮半掩、欢欣的笑容，以及男士们心照不宣的表情。此时，她心里感到一阵恐慌。“大
家都知道了？”她问。玛格丽特欢快地说：“大家都是为此而来的。这是你们的订婚派对！哈米什会在凉亭下向你求婚。”玛
格丽特一脸兴奋，似乎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她更开心的事情了。“当你说出我愿意——”爱丽丝打断了她，说：“可我还没想
好要不要嫁给他。”玛格丽特怀疑地看着她，说：“那你想嫁给谁？没有比嫁给贵族更好的归宿了。”她们俩都上下打量着哈
米什。他正站在派对边缘喃喃自语，爱丽丝知道他是在练习求婚。正在此时，哈米什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然后研究了一下手
帕上的污秽物，接着把它叠好放回口袋。爱丽丝恶心得直发抖。“你就快二十岁了，爱丽丝。”玛格丽特一本正经地说，她轻
轻拍了拍爱丽丝苍白的脸颊。“这张漂亮的脸不可能永葆青春，你总不想落得和伊莫金姑妈同样下场吧。”说完便朝年过中旬
的伊莫金姑妈点了点头，她正往嘴里塞着美味的小蛋糕。伊莫金姑妈的脸颊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身上那件泛黄的白色连衣
裙的款式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玛格丽特让爱丽丝转过身看着自己，说：“你也不想成为母亲的负担，对吧？”爱丽丝垂下头
轻声说：“不想。”“所以你应该嫁给哈米什，”玛格丽特满意地说道，“你们会像我和洛厄尔一样幸福的，你的人生也会因
此而完美。事情已经定下来了。”爱丽丝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大家知道她别无选择，让她压力很
大。如果父亲还活着，这一切还会发生吗？当然，他绝不会让爱丽丝嫁给哈米什……但是父亲去世了，爱丽丝对此无能为力。
她只能嫁给哈米什。事情早就定下来了。她陷入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