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奴
清,一个外国人当一等人,满族人当二等人,汉族权贵当三等人,普通人根本不会当人的时代。不幸的是,你就刚好处在不配
当人的那一等。父母不得不把你卖掉,换些口粮才能尽力多活些时日。买孩子,自然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长相端正,举止得
体,便能进宫当个太监。中等的眉清目秀,识文断字,能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当个书童。下等的,被赶车或有些蛮力,便能到大
户人家当个杂役。而像你这样相貌丑陋,既无文化又无技能的末等人,只能被卖到烟花之地,当个龟奴。你被一名浓妆艳抹走
起路来一步三扭的老鸨领着,穿过一群身姿曼妙,香风阵阵的小姐姐,径直走到后面的柴房,老鸨告诉你,先在后院干些打杂
的活,机灵点,好好学,将来让你进屋伺候那些有钱的大爷,保你衣食无忧,你每天卖力的劈柴、筛煤、择菜、挑水。累的要
死要活,却还是被老鸨嫌弃偷懒,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你。说人跟牲口一样,时不时就得紧紧皮,而前楼里每天燕语莺声,酒肉
飘香。一些客人喝多了还会大声吟诵诗词,这边喊: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那边喊: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
七八娇。之后便惹得姑娘们嘻嘻哈哈,欢声笑语。楼里装满了你所有的憧憬和好奇,你觉得那里一定是人世间最幸福的地方,
自己一定要努力工作,争取进到这个快活之地。半年后你终于如愿以偿,老鸨发给你一身干净的新衣服,让你进楼当一名“茶
壶”,每当客人的茶水喝光了,便会用盖碗敲打茶杯,或者喊一句“茶壶添水”,你便循着声音到包房里,给客人换茶添水。
然而上任的第一天,你就捅了篓子,你听到敲打茶杯声,便去倒茶。一结果走错了包房,愣头愣脑的掀开门帘,一眼撞见了不
该看见的场面。客人勃然大怒,一茶杯砸在你的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客人不解气,又拎起茶壶把滚烫的热水倒在你的伤口上
。老鸨不仅没有安慰你,反而让人把你吊起来又打了一顿。接客的李姑娘也怪你坏了她的生意,用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的抽了
你几下。这顿毒打,令你终身难忘。从此你便学会了,要用茶壶嘴挑起一点门帘,如果发现桌上的杯盖盖着就不能进去,如果
杯盖放在另一边就可以进去倒水。你缩头缩脑撩门帘的样子,简直和王八探头别无二致,于是有些客人不再叫你“茶壶”,而
是叫你“龟奴”甚至更难听的名字,你虽然愤怒却不敢发作,只能偷偷报复,往他们的茶壶里撒尿吐痰。在烟花之地浸淫久了
,你自然早早地觉醒了本能,每天穿梭在一群曼妙身姿之中,闻着厚重的脂粉香气,自己也和茶壶的壶嘴一样,气势昂扬。你
努力的在姑娘们面前献殷勤,端尿盆倒马桶,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希望获得她们的垂青,给你一个内部员工折扣,然后这些在
客人面前低眉顺眼,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被世人所不齿的风尘女子在你面前却全是高高在上,一副不可侵犯的女神姿态。柳姑
娘被醉酒的客人推下楼梯,摔得头破血流,站都站不起来,你赶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惊恐的躲开,用手绢不停的擦拭被你摸过
的地方。那一刻你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昂扬的壶嘴也垂头丧气,毫无尊严的耷拉下去,也正在那一刻你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城东的马员外年龄大了不想出门,并派人来点外卖。姑娘们的三寸金莲不能走远路,老鸨又舍不得雇轿
子,就让你充当人轿,把马员外指定的姑娘送到府上,你跪在地上,姑娘在你一旁的肩膀和头顶盖上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
坐了上去,把胳膊杵在你的头顶,而你则环住她的双腿,腰眼一紧便扛着她站了起来,你和她的距离如此之近甚至能感受到她
的体温,可你的内心却毫无波澜,被一群最卑贱,最下九流的风尘女子所嫌弃的日子,早就摧毁了你作为男人的尊严和自信。
你扛着姑娘穿街过巷,引来众多闲散目光,那些目光或玩味或鄙夷或轻蔑或嘲弄,而你的心中依旧毫无波澜。你知道那些目光
多半是给肩膀上的姑娘的,至于你不过是一台人行轿子罢了。自始至终都没被人家纳入视野范围,你连被嘲笑的资格都没有。
冬去春来,不知多少轮回,你已经成为一名资深龟奴,这些年来你帮老鸨看家护院,驱赶醉酒的客人,殴打新来的姑娘,逼她
们接客,给怀了身孕的姑娘灌药打胎,让她们快速恢复工作,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当然,也让老鸨赚的盆满钵满。老鸨一高兴
,将手底下年老色衰,浑身是病,也无人替她赎身的柳姑娘许配给了你,像你这样的人本来是没机会结婚的,能娶到一个退居
二线的风尘女子,已经是如获至宝,不过以你的收入,根本无法养活见过大排场,大世面的柳姑娘,她也只好依旧描眉打鬓,
搔首弄姿,尽力压榨自己为数不多的风韵,每当有生意时,你便缩头缩脑,退到后院打杂干活。有时你甚至还要亲自送货上门
,结束后再驮回来。你驮着柳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最近特别想吃酸的,是不是有喜了?你没有回答,
只是喘着粗气闷头赶路,这孩子是谁的呢?城西王掌柜的吗?还是城北张员外的?会是你的吗?可就算是你自己的生下他来干
嘛呢?如果是男孩只能继续当龟奴,如果是女孩也只能继续沦落风尘。他的人生路线简单而明确,不会有任何意外,这样的人
生,难道还要再让他走一遍吗?至于养儿防老,算了,忍忍吧,这辈子很快就能过去了,你沉默良久,才开口说到“唉,打了
吧”,又沉默了良久柳姑娘淡淡的回了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