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 第一章 06
所以荔枝使这个差遣,是注定办不成的,它不是什么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个衙署都避之不及。
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看到了一场马球盛况:尚食局推给太府寺,太府寺传给宫市使,宫市使推到岭南朝集使,
岭南朝集使又移交至司农寺。司农寺实在传无可传,只好往下压,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虽然老实忠厚,可毕竟在官场待了几十年,到了这会儿,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谁让他恰好在这一天告假去看房,众人一合议,把不在场的人给公推出来。
刘署令为了哄他接下这个烫手栗子,先用酒把他灌醉,然后故意把“鲜”贴黄成“煎”,反正只要没盖大印,
李善德就算事后发现,也说不清楚。
想明白此节,李善德手脚不由得一阵抽搐,软软跌坐在甲库的地板上。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待在一个狭窄漆黑的井底,浑身被冰凉的井水浸泡。
他抬起头,看到那座还未住进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簇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丝不见……
他再度醒来时,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昨晚皇城已经关闭,无法出去。
李善德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间,又是何时睡着的。
他心存侥幸地摸了摸枕边,敕牒还在,可惜上面“荔枝鲜”三字也在。
看来昨天那并不是一个噩梦。他失望地揉了揉眼睛,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明媚的日光从窗户空隙洒进来,却不能带给他哪怕一点点振奋。
对于一个已提前被判死刑的人,这些景致都毫无意义。十八年的谨小慎微,只是一次的不经意,便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夫人孩子随他在长安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却又要倾覆到水中,
想到这里,李善德心中一阵抽痛,抽痛之后,则是无边的绝望。
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上林署监事,能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待到了午后,终于还是起了身,把头发简单地梳了一下,摇摇摆摆地走出上林署。
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没人凑过来,只是远远地窃窃私语,如同看一个死囚。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们,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落入圈套中。
他现在不想去揣测这些绳营狗苟的心思,只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他离开皇城,凭着直觉朝家里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良元兄,你怎么在这里?”
李善德扭头一看,在街口站着两个青袍男子。
一个细眼宽脸,面孔有如一面肉铜镜,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八字眉倒撇,看上去一副忧心忡忡的面相。
这两个都是熟人。胖胖的那个叫韩洄,在比部司任主事,因为在家里排行十四,大家都叫他韩十四;
瘦的那个叫杜甫,如今……李善德只知道他诗文不错,得过圣人青睐,一直在京待选,别的到不太清楚。
韩洄一见面,热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说杜子美刚刚得授官职,要庆祝一下。
李善德木然应从,被他们拉去了西市的一处酒肆中。
一个胖胖的胡姬迎出来,略打量一番他们三人的穿着,径直引三人到酒肆的一处壁角。
韩洄嫌她势利,从腰间摸出十五枚大钱,往案几上一拍,厉声喝道:“今日老杜授官,原该好生庆祝一下,
与我叫个乐班来助兴!”胡姬一听是官员,连忙敛起态度,唤来两个龟兹乐手,又取来三爵桂酒,
说是酒家赠送,韩洄脸色这才好点。
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什么高官,不必如此破费。”“怕什么,改日你赠我一首诗便是。”
韩洄豪爽地摆了摆手。
两个高鼻深目的龟兹乐手过来,先展开一帘薄纱,左右挂在壁角曲钉上,然后隔着帘子奏起西域小曲来。
韩洄拿起酒爵,对李善德笑道:“良元兄,你有所不知。吏部这一次本是授了河西县尉给子美,
结果他给推了,这才换成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虽然是个闲散职位,好歹是个京官。
当今圣上是好诗文的,子美留在长安,总有出头之日。”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却自嘲道:“做兵曹参军实非我愿,只为了几石禄米罢了,否则家里要饿杀。
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贤远矣。”
韩洄见他又要开始絮叨,连忙举起酒爵:“来,来,莫说丧气话了,你可是集贤院待制过的,
前途无量,与我们这些浊吏不一样。”
三人举起酒爵,一饮而尽。这桂酒是用桂花与米酒合酿而成的香酒,香气浓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
连新宅中那棵桂花树开花也见不到,不由得悲从中来,放下酒爵泪水滚滚。
韩洄与杜甫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李善德没有什么顾忌,便把敕牒取出来,如实讲了。两人听完,都愣在原地。
半响,杜甫忍不住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岭南路远,荔枝易变,此皆人力所不能改,难道没人说给圣人知吗?”
韩洄冷笑道:“圣人口含天宪,他定了什么,谁敢劝个‘不’字?你们可还记得安禄山吗?多少人说这胡儿有叛心,
圣人可好,直接把劝谏的人绑了送去河东。所以荔枝这事,那些衙署宁可往下推,也没一个敢让圣人撤回成命的。”
“圣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杜甫感慨。
“皇帝诏令无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寻一只替罪羔羊,把这桩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
良元兄可玩过羯鼓传花?你就是鼓声住时手里握花的那个人。”
韩洄说的坦率而犀利。他和这两人不同,身为比部司的主事,日常工作时审查诸部的账目,对官场看得最为透彻。
杜甫听完大惊:“如此说来,良元岂不是无法可解?可怜,可怜!”他关切地抚了抚李善德的脊背,大起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