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 第一章 07
一人死了不打紧,只怕她们娘俩会被变卖为奴。可怜她们随我多年艰苦,好容易守得云开,未见到月明便要落难。”
杜甫也垂泪道:“我如何不知。我妻儿远在奉先,也是饥苦愁困。我牵挂得紧,可离了京城,便没了禄米,他们也要……”
韩洄玩着手里的空酒爵,看着这两位哭成一团,无奈地摇了摇头:“子美你莫要添乱了。良元兄,我来考考你,
我们比部最讨厌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李善德擦擦眼泪,不解地抬起头来,韩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了?可见韩洄脸色凝重,不似开玩笑,
只好收了收思绪,迟疑答道:“逃税之人?”
韩洄摆摆指头:“错!我们比部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臣。”
杜甫皱皱眉头:“十四,你怎么还要刺良元?”
韩洄道:“不,我不是针对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里都是杀千刀的逃奴。”
他一下口出狂言,震得两人都不哭了。韩洄索性拿起筷子,蘸着桂酒在案几上比画:“朝廷的经费之制,两位都很熟悉。
比如说你们上林署在天宝十四载的一应开销用度,正月里先由户部的度支郎中做一个预算,司金负责纳,
给司农寺划拨出钱粮,再分到你们上林署。等这些钱粮用完了,我们比部司还要审验账目,
看有无浮滥贪挪之事。是这么个过程吧?”
随着韩洄叙说,一条笔直的酒痕浮现在案几上,两人俱点了点头。
“但是!圣人近年来喜欢设置各种差遣之职,因事而设,随口指定,全然不顾朝廷官序。这些使臣的一应开销,
皆要从国库支钱,却只跟皇帝汇报,可以说是跳至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监之中。结果是什么?
度支无从计划,藏署无从扼流,比部无从稽查,风宪无从督劾。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各路使臣揣着国库的钱,
消失在灞桥之外。”
杜甫愤怒道:“蠹虫!这些蠹虫!”李善德却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给你举个例子。浙江每年要给圣人进贡淡菜与海蚶,为此专设了一个浙东海货使。在这位使者运作之下,
水运递夫每年耗费四十三万六千工时,这得多大的开销?全是右藏署出的钱。可我们比部根本看不到账目——
人家使臣只跟皇帝汇报,而宫里只要吃到海货,便心满意足,才不管花了多少钱。”
杜甫听得大惊失色,而李善德的眼神却越发亮起来。韩洄拿起一块面饼,把案几上的酒痕擦干净,
淡淡道:“为使则重,为官则轻。你这个荔枝使与浙东海货使、花鸟使、瓜果使之类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哪里是抨击朝政,分明是鼓励自己仗势欺人,做一个肆无忌惮的贪官啊。
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办的又是荔枝这种小事,怕是……”
韩洄冷笑一声,拿起敕牒:“良元兄你还是太老实。你看这上面的程限——限六月一日之前,难道没品出味道吗?”
李善德一脸懵,韩洄“啧”了一声,拿起筷子,敲着酒坛边口,曼声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杜甫听到这诗,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怀:“这是……太白的诗啊!”
韩洄转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过得好不好。今年上元节还看到京城传抄他在泾县写的新作
《秋浦歌十七首》,笔力不减当年,就是《赠汪伦》滥俗了点。”
一说起作诗,杜甫可有了劲头,他身子前倾,一脸认真道:“那汪伦是什么人,与太白交情有多深,
为什么太白会特意给他写一首诗,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单就这诗的作法,十四你却错了……”
两人叽叽咕咕,开始论起诗来。李善德不懂这些,他跪坐在原地,满心想的都是韩洄的暗示。
李白那首诗,是开元年间所作。当时圣人与贵妃在沉香亭欣赏牡丹,李龟年欲上前歌唱,圣人说:“赏名花,
对妃子,焉用旧乐辞为。”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挥笔而成《清平调》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贵妃前不必加姓,因为人人都知其姓杨。她的生辰,恰是六月一日。
这新鲜荔枝,九成是圣人想送给贵妃的诞辰礼物。
韩洄的暗示,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是为了贵妃的诞辰采办新鲜荔枝,只怕比圣人自己的事还要紧,天大的干系,谁敢阻挠?
他是个忠厚循吏,只想着办事,却从没注意过这差遣背后蕴藏的诺大力量。这力量没写在《百官谱》里,
也没注在敕牒之上,无形无质,不可言说。可只要李善德勘破了这一层心障,六月一日之前,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
这时胡姬端来一坛绿蚁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坛口,让客人自筛。
“那六月一日之后呢?”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来。凭这头衔再如何横行霸道,也解决不了荔枝转运的问题。
这个麻烦不解决,一切都是虚的。
韩洄从杜甫滔滔不绝地论诗中挣脱出来,面色凝重地吐出两个字:“和离。”
“和离?”
“和离!”
这两个字,如重锤一样,狠狠砸在胸口。李善德突然懂了韩十四的意思。
荔枝这事,是注定办不成的,唯有早点跟妻子和离,一别两宽,将来事发才不会累及家人。
李善德可以趁这最后四个月横行一下,多捞些油水,尽量把香积贷偿还清,好歹能给孤女寡妇留下一所宅子。
“到头来,还是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