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们离开以前-她是一朵向阳花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家乡各种土生土长的美食,我一样都没有错过。后来我去过世界许多地方,见过许多风
景,吃过各色美食,但心底眷恋最深的,依然是故土的味道。妈妈虽然不擅长做饭,但人缘极好。平日里街坊邻居谁有个难处
,妈妈都会主动去帮忙。到了我念小学时,家里的日子渐渐变得好一些了,爸爸时常出差带回来一些新鲜的东西,她也总是想
着那些有困难的乡亲,让我这家那家地送过去。乡亲们为了表达谢意,也时不时地送来他们自家养的山鸡下的土鸡蛋,或是奶
奶婶婶们自己手纳的绣花鞋垫。直到今天,每当我回老家去看望这些乡亲邻里时,年纪大一些的奶奶依然会从箱子里拿出几双
她们亲手纳的鞋垫,嘴里一边念叨着“唉,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纳这么几双眼睛就不行了”,一边把鞋垫全都塞到我的手里
。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窝在怀里,穿在脚下,今天我的每双鞋子里,仍是珍藏着家乡送我的这份温暖的礼物。更多的人表达谢
意的方式是直接请我们去家里吃饭,谁家包了榆树叶的包子,玉米面的饺子,煮了新鲜的红豆地瓜八宝粥,烙了油津津黄澄澄
的千层饼,一个电话打来:“老宋,来吃饭!”妈妈便会马上拖着我热火朝天地去蹭饭。妈妈性格豪爽、干脆,从不扭扭捏捏
,相比之下,爸爸的脸皮就薄得很,他宁愿一个人在单位或是家里胡乱凑合几口,也绝不跟我们出去蹭食。不过爸爸虽然很是
看不惯妈妈的这种行为,但也从未阻止过。回想起来,我时常抱怨妈妈做的饭不好吃,但我爸却似乎从来不挑食,我妈做什么
他便吃什么,偶尔听到我抱怨,他还会替我妈妈打抱不平,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的革命友谊还是很深厚的。一来二去,时间久
了,我渐渐熟悉了哪家婶婶做的饭好吃,哪家阿姨擅长做什么口味的菜,一到了放学的时间,我便直接跟着小伙伴去他们家做
功课,然后自然而然地留下来吃晚饭了。就这样,虽然我的妈妈厨艺一般,我却几乎吃遍了家乡每一位妈妈的拿手好菜,倒也
大饱口福。一饭一食之间往往深藏着最多的秘密。慢慢地,我发现妈妈带我出去吃饭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因为大人们总是匆
匆忙忙几口就吃完了,然后便神情严肃地叮嘱我们几个小朋友自行玩耍,他们转身便去了另一间屋子窃窃私语许久,仿佛有什
么惊天大事在密谋。我第一次真正识破这个“密谋”,是在妈妈常去的小刘阿姨家。小刘阿姨家在村子的最东角,两间水泥砌
成的石瓦房,孤零零地戳在荒芜的野郊外,与整个村落遥遥相望,像漂浮在亚欧大陆外的一座孤岛。从我家走过去,还要越过
一条丘陵间的小山路,就算是疾步快走,也要十几分钟的路程。若是去吃晚饭,落了夜色后的回程路,便多少有些阴森恐怖。
而且,小刘阿姨家也并没有什么我喜欢的饭食,每次她做的要么是萝卜丝馅儿的包子,要么就是韭菜鸡蛋合子,反反复复就这
两样,妈妈说她特别喜欢这些口味,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当个小跟班。但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家没
有小朋友,大多时候也未见过她老公。每每吃完饭,妈妈和小刘阿姨两个人便会去里屋一张又小又窄的炕上聊天,我无处可去
,也只能在炕上一角干坐着,默默地听她们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不同于我们平日里去其他乡亲邻里家的简单随意,每次去小
刘阿姨家,都格外有仪式感。从家出发时,妈妈总会从衣柜里挑选几件衣服,自己穿戴一番在镜子前美一美,又脱下来叠好,
放在包裹里,又或者,她犹豫打量一番,又放回柜子里。快走到小刘阿姨家门口时,便远远地见她早已站在山包上冲我们挥手
,她的身子孱弱如纸,头发虽然很长,却藏不住发梢的毛糙干枯,一阵大风吹来,便见她要随风飘摇在山包上了。饭后,她与
妈妈话不过几句,刚刚迎接我们时还雀跃的脸庞转瞬便布满乌云,不多久就只是说一句哽咽一句,连啜泣声都是那样喑哑微弱
。妈妈偶尔安慰她几句,拍一拍她瘦弱的肩膀,却也再没有太多的话。这样大约两个小时后,妈妈便得起身带我回家了,我们
走出去好远,我回头看,小刘阿姨仍然站在那小小的山包上,打着手电筒向我们望,那微弱的光,早已照不到我们的路。如同
一个循环方程式,妈妈与小刘阿姨就这样重复着每一次见面、吃饭与聊天,而我最讶异的是,她们两个多小时的“密谋”,也
并没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孩子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无限的诱惑与新鲜,很快,我便把小刘阿姨的故事抛诸脑后了。去年一个秋日
午后,我和妈妈要回一趟老屋子取些东西。出发前,妈妈又在镜子前一件一件穿衣服,又一件一件脱下来叠起打包。这些年,
妈妈的衣服大都是我给她买的,但妈妈拿出来的这些崭新的衣服,我却一件也没见过。我也发现了我妈真的是有一个神奇的能
力,比如家里明明什么好吃的都有,但只要她不在家,我和我爸就愣是一样也找不到。我问她:“妈你这又是要做什么?”妈
妈一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和我说:“回去顺便去看看你小刘阿姨,给她带几件合适的衣服。这几年我们搬了家,见面
的机会也少了。”我笑她:“都什么年代了,人家还要你穿过的破衣服,可别埋汰人了。”妈妈扭过头来,语调昂扬地说:“
这些衣服哪儿破了,都跟新的一样,有的我自己都舍不得穿呀!”我冲她翻个白眼,催促她快点,便一起出发了。路上,我才
第一次听妈妈讲起小刘阿姨的完整故事。小刘阿姨,名叫刘金花,出生的时候因为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被父母送给了不能生
育的远房亲戚抚养。养父母待她倒是很好,但在她十七岁那年却因病相继过世了。她后来谈了一个男朋友,便跟着这个男人从
东北老家逃荒来到了山东。她家男人是个瓦匠,起初两个人日子过得也还算和美,虽然辛苦了些,但慢慢靠着两个人四只手,
在村头一砖一瓦地动手盖了两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家。后来,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儿子,新生命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充
满了生机与希望。只是好景不长,男人在外面迷上了赌博,欠了赌债,三番五次地赌,最后连家门口的铁门都被拆了下来去还
债了。家里的钱都被男人输光了,她自己出去打工赚回的一点钱也总是被男人抢走,不给便要挨一顿打。一次他们上职高的儿
子回家来要下学期的学费,看见他爸爸又在打妈妈,爷儿俩大吵了起来,儿子一气之下骑着摩托车连夜离开了家。第二天村里
传来消息,孩子那晚出了车祸,被撞死了。我和妈妈沿着蜿蜒小路往前走,山间风景一如从前。临近时,只见小刘阿姨还是如
多年前那般站在山包上冲我们挥着手,她的身子依旧瘦瘦小小,穿着一身已洗白了的牛仔衣,脸上苍白如霜,不见半点血色。
反而她身旁多了一棵无花果树,碧绿的果子垂垂落下,裂开了粉红色的芯蕊,妩媚娇娜,宣告着生命的美丽。与十几年前儿时
每次到来的懵懂不同,这次见面,我似乎明白了一切。“你试试这件衣服,我大姐在深圳给我买的,我太胖了穿不下,我估摸
着你穿着合适,是新的,你别嫌弃。”妈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一件淡紫色的风衣在她身上比量。“嫌弃什么呢,这些年我出门
干活儿,体面一些的衣服,都是你给我的。”小刘阿姨羞赧地笑,瘦削的脸被衣领浸染出几分红。“我不也吃了你好多包子。
”妈“哈哈哈”地大笑。“你哪儿是来吃饭的,我知道,你是怕我儿子没了,我活不下去。”小刘阿姨说着,又对着妈妈红了
眼眶。“别再想了,不想了。咱们还是得好好活着。”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妈妈是个大善人,我这样苦命的人,多
亏了她,还能有个人说说话。”离别时,小刘阿姨拎着大包小包的芸豆、角瓜、无花果,塞了我满怀。妈妈没有推拒,笑哈哈
地都收着了。夏末初秋的日头很大,我们走了几步路,回过头,能看到地上被拉扯得长长的影子,影子那边,小刘阿姨站在无
花果树下向我们挥手作别。我心里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比如如今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力量是什么?比如她会去找她的亲
生父母吗?比如……但我终究什么都没有问,人生许多事,根本也没有答案。我重新认真打量起我身边这个同行的女人,回想
起儿时她常常带我去吃饭的几户乡亲邻里,落下了腿疾的德兴叔、不甘于命运的朝霞姐、在田间也要唱歌的爱光嫂……我在记
忆的碎片里拼接他们的谈话,渐有所悟。在那个物质生活刚刚开始起步,精神生活还一片匮乏的年代里,妈妈带我去吃的并不
只是一顿热腾腾的饭,而是与许许多多个平凡生命相惜的温暖,心灵的陪伴。她是四邻乡亲们心中的一朵向阳花。我的职业,
是访谈节目主持人。她容纳着我的热爱,闪烁着我的天赋,滋养着我的灵魂,承载着我的理想,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谋生的工具
,也是我与万物生灵同呼吸共生死的月光。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这莫大的幸运,皆因我父母给予我全然的爱与恩赐。我
的母亲,她对生命的爱与善意,对陌生人的悲悯与同情,对普通人的理解与尊重,都已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我的身体里。这些
厚重的礼物,不仅成全了我职业的理想,人生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它们首先让我成为一个真实、平等、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