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1-18
少年们满怀豪情,记不清是到了谁家了,总之是一位“反动学术权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厅里
砸碎几只花瓶,又去人家的卧室里割破了几双尖皮鞋,然后便想不出再要怎样表现一腔忠勇。
幸亏那时知识太少,否则就可能亲手毁灭一批文物,可见知识也并不担保善良。正当我们
发现了那家主人的发型有阶级异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时,楼门外传来了更为革命的呐喊:
“非红五类不许参加我们的行动!”这样,几个同学留下来继续革命,另几个怏怏离去。我在
离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风忧怨,少年们默然无语,开始注意到命运的全面脸色。
待暴力升级到拳脚与棍棒时,这几个不红不黑的少年已经明确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观了。
我不敢反对,也想不好该不该反对,但知不能去反对,反对的效果必如牛反对拖犁和马反对
拉车一般。我心里兼得恐惧、迷茫、沮丧,或者还有一些同情。恐惧与同情在于:有个被打的
同学不过是因为隐瞒了出身,而我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出身是否应该再往前推一辈,那样的话,
我就正犯着同样的罪行。迷茫呢,说起来要复杂些:原来大家不都是相处得好好的么,怎么就至于
非这样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说打人不对,可敌人打我们就行,我们就该文质彬彬?伟大的教导
可不是这样说的。其三,其实可笑——想想吧,什么是“我们”?我可是“我们”?我可在
“我们”之列?我确实感觉到了那儿埋藏着一个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