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垂千史的佞臣1
“我只是想不通,你明明救了那么多人,那些被贬谪出去的朝臣,如果没有你,根本就没办法活下来。可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反而都在骂你,甚至都恨不得至你于死地,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苏时微怔,目光重新落在那个精巧的玉瓶上,在掌
心轻轻一转,眉眼倏而显出些释然的清淡弧度。 “如果他们恨得只是陆璃一个人,只要陆璃身死,就能消弭他们的怨恨,
就能叫他们依旧相信朝堂,相信皇上,相信尽忠尽诚便可开创一片清明盛世,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怔忡望着眼前的人
,沥血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推开窗轻巧一跃,身形转瞬便已消失在殿外。 看着他的身影彻底离去,苏时才渐渐放松
下来,重新把那个玉瓶握在掌心,正恍惚出神,却忽然被另一只手将玉瓶不由分说一把夺走。 几乎忘了还有个被自己塞在
床底的摄政王,苏时讶然抬眸,迎上宋戎沉得仿佛深渊寒潭的凛冽双瞳。 胸口窒热得几乎无言,宋戎目色既痛且怒,紧攥
着那个玉瓶,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将它直接捏碎。 他知道宋执澜一直在逃避,却没想到竟会逃避到这个地步。甚至要将
陆璃的性命交在一群目光短浅不知感恩的所谓忠臣手中,要叫一个阉人将这瓶药送进来,让陆璃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偏殿里。
“如果我不在……” 宋戎哑声开口,嗓音几乎沥出腥甜血意:“如果我没有插手,他是不是也要把这东西送进天牢里
去,然后告诉全天下人,陆璃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于天牢?” 陆璃的性子极傲,甚至宁肯背负骂名,宁肯被降罪处斩
,也始终不肯稍向人些许示弱,不屑于哪怕自辩半句。 那些人居然会想出这般折辱的手段,宋执澜居然也真的就狠得下心
纵容默许。 明知结局却无能为力的痛楚,终于被暴怒所裹挟,激烈地冲破自持,在他的眼底蔓开一片血色。 “王爷。
” 一只手稳定地握住他的手腕,将玉瓶轻巧地拿了回来。 微凉的体温贴合着他滚烫的皮肤,依然清凌的双眸迎上他的
目光,轻易便熄灭了燃烧在眼底的熊熊怒火。 “皇上其实并没想过那么多,他只是——太想恨我了。” 苏时轻声开口
,眼底显出些近于叹息的无奈。 宋执澜恨他,这不奇怪。在那个小皇帝心里,陆璃几乎就是他少年时期的全部阴影——所
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挣扎,仿佛只要彻底摧毁了陆璃,就能彻底摆脱那些屈辱愤懑的回忆。 可他却也的确还不
能死。 心愿未了,死期未到。 剧情与任务已经彼此冲突,倘若他即刻便死,误解值无疑都还在,可任务却没能完成。
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每多活一日,被藏起的真相便岌岌可危一分。 必须要做点什么。 塞着玉瓶的红布被轻巧拔开,一
颗血色的丹丸落在掌心,散开淡淡的苦涩药香。 宋戎目光微缩,哑声开口:“牵机……” 千百年来,君王用来处死近
臣与妃子的至毒。服下之后,人会因剧痛而抽搐,头足佝偻相接而死,状似牵机,于是以此为名。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抬
手就要去夺。苏时却只是轻巧地收掌一翻,便将那颗丹丸隐没入掌心,躲开了他的动作。 “清光!” 宋戎终于再忍不
住,劈手要将那颗牵机夺过来,拉扯间忽然被握住手臂,身形不稳地向前栽倒。 那只手顺势揽上他的背,将他再度拉近,
清泠嗓音落在耳畔:“我死之后,记得带我回去……” 宋戎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忽然被陆璃抬手照颈后狠狠
敲下去。 单手托住无力栽倒的健硕身躯,苏时抬起目光,平静地落在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推开的门外。 御林卫低头快步
进来,将宋戎搀至偏房安置妥当,门口的人影变得稀疏,明黄色的身影便再无遮拦地落进他眼底。 苏时从容抬起目光,迎
上少年天子复杂的眼眸。 “右相当真杀伐果断,皇叔那般护着右相,居然也说下手就下手了。” 已经被他看到,宋执
澜便也不再躲避,缓步走进去。还未及彻底变声的嗓音狠狠低沉下去,隐约显出稍许沙哑。 看着小皇帝毕竟还缺些火候的
狠辣架势,苏时哂然一笑,淡声开口:“按照前事来看,摄政王若是再为我与皇上起冲突,保不准就要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
…” “胡说!” 目光骤然收缩,宋执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似是为了证明什么,咬牙继续寒声道:“朕不过就是不愿
见皇叔护着你,只要你死了,朕绝不会再难为皇叔分毫!” “好。” 苏时轻扯唇角,语气反而温和下来,说出的话却
叫宋执澜胸口莫名冰凉。 他不知道陆璃为什么竟会答应得这样痛快,明明那人恨不得什么事都与他作对,重伤垂死也不肯
朝他稍许示弱,千夫所指也不肯对他低头半分。 可这一次,当他终于逼着自己分明显出杀意的时候,陆璃却答应了。
意料之外的不安叫他莫名生出无限怒气,恼怒着自己的软弱不定,也恼怒着那人仿佛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高傲从容。
宋执澜终于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住那人领口,声音透出无限寒意:“朕要你死,你也答应?” 苏时依然坐在榻上,任他
扯着,平静地抬起目光:“生死无妨,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他的语气很普通,宋执澜却像是忽然被烫了一下,猛地
松手退开几步,错愕地望着他。 陆璃在求他。 重兵围困,抄家逼迫,朝堂论罪,那个人都从来没有过半分示弱,更从
没提过一个求字。 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隐蔽愿望终于达成,偏偏丝毫不觉得欣悦畅快,胸口反而滞涩得喘不上气,叫他
的声音都几乎有些发抖:“你要求朕?求朕什么?” “皇上仁慈,就准臣活到登基大典的那一日罢。” 榻上的人垂下
目光,依然不是多恭敬的姿态,却至少已温和下了语气,安安静静地继续说下去:“过了那一日,要杀要剐,都由皇上,臣绝
无半分怨——” “叫右相失望了。” 他的话忽而被冷然打断,宋执澜的目光无限寒冷下去,眼底甚至显出几分讥诮。
“朕曾发过誓,不斩奸相,绝不登基。” 怪不得陆璃总是这样一副有把握的模样,怪不得无论被逼迫到哪一步,对方
似乎都不为所动,原来打得是这份主意。 宋执澜冷笑着走近他,抬手挑起陆璃的下颌,目光落在那张精致清秀的面庞上。
“你还记得,对吗?十年前,朕曾经同你约定,在朕登基的那一日,要你亲手替朕加上冕旒,要你亲口替朕念诵诏书,看
着朕登上祭天的礼坛……” 他的眼里几乎已经滴出血来,唇角的弧度却越发冰冷:“时至今日,你还以为能回得到那个时
候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怪不得原身始终存着这份执念,原来是还有着这样一份约定。 苏时终于了然,侧头
避开少年天子失礼的逼迫,抬眉无奈轻哂:“皇上说得是,那就算了。” 沉默片刻,又缓声道:“皇上——能穿上吉服,
叫臣看一眼么?” 他的声音里终于尽去了冷漠高傲,甚至隐约显出些熟悉的温和,叫宋执澜忍不住屏息,下意识退开两步
。 不过是软化人心的伎俩而已。 狠狠压下心底那一丝酸涩动摇,宋执澜的神色重新狠戾下来,语气冷嘲:“穿了吉服
,是要三拜九叩的。右相不是从来不肯跪朕么?” 话音落下,那人怔忡片刻,终于纵容般的无奈轻叹一声,豁然敛袖起身
。 然后朝着他缓缓跪倒下去。 双膝的旧伤最忌跪拜,陆璃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朝着他毕恭毕敬地叩首,身体一丝不
苟地贴伏上冰冷的地面。 他天生便仿佛带着极耀眼的风华,无论做什么都透出浑然天成的清雅气度。阴暗的偏殿,竟也因
着他的跪拜,忽然变得明亮庄重起来。 礼成,陆璃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身形一晃便又跪倒,竟没能立即起得来。 膝
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执澜的手一抖,几乎就要过去扶他,又用力攥紧,重新背在身后。 他忽然再待不下
去,仓促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却再度响起陆璃平静温和的声音:“皇上,请准臣活到登基那日,臣甘心伏罪。” 摇摇欲坠
的壁垒被固执地竖起,身影顿在门口,声音依然冷硬决绝:“朕说过,朕已经发誓,不除奸相,绝不登基。” 身后没有应
声,似是隐约传来一声轻叹。 宋执澜不敢再回头,一路逃似的出了偏殿,脚步却越走越慢,终于渐渐迟疑着停顿。 或
许——那个人就真的只是想看一眼。 或许他在心里多少还是念及自己的,所以才会在刺客面前护住自己,所以才会纵容似
的对自己三拜九叩。 只是一件吉服而已,礼部早就做了出来,登基大典的条陈也已经拟好,无非就是自己始终心有郁结,
所以才一拖再拖, 就穿给他看一眼,就当是向失败者炫耀自己的胜利,就当是为了多年前那个不懂事的约定。 只是看
一眼而已,为君者当有宽宏气度,自己这些日子,或许是太过执念,以至几乎入魔了。 宋执澜停住脚步,吩咐内侍回去将
吉服取来,仔细穿在身上。轩朝以墨色为尊,华贵的布料被层层叠叠压上金线,五爪金龙环游护持,彻底掩去了少年天子最后
的些许稚嫩,平白显出慑人的庄重威严。 深吸口气,压住心底那一丝没来由的紧张期待,宋执澜忽然回身,快步往回赶去
。 在看到他龙袍加身时,那人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是会依然不为所动,还是会像刚才那样无奈轻笑,会不会——也能
显出些许欣慰?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时光,他刚刚受封太子,被赐名执澜,
兴高采烈穿着明黄衣袍往回疯跑,只想第一眼叫那个人看到。 脚下越发快了,心口砰砰跳得厉害,用力地一把推开那扇门
。 目光落在室内,他的脚步忽然停顿。 耳旁响起尖锐的嗡鸣,喉间窒闷得发不出声音,眼里才隐约亮起的光华,猝不
及防地碎了一地。 宋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跪在地上,面庞隐没在暗影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具蜷缩着的身体。 头足相
就,状似牵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