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静淑在吴心里的位置
。这位出身苏州潘家的完美妻子在1939年因阑尾炎遽然不治,据说,她始终秉持旧派闺秀的规矩,不愿意去西式医院就医
,由此耽误了救治。吴湖帆为此“几不欲生”,他把自己的号改成了“倩庵”,“取奉倩伤神之意”。为了悼念妻子,他编印
了一百二十位诗人为之画图咏诗的《绿遍池塘草》,又自费出版了潘静淑生前画作集《梅景书屋画集》,为画集作序的是陈小
翠的哥哥陈小蝶。他续娶的妻子是潘静淑的贴身侍女阿宝,他为之取名顾抱真。上海画院曾有吴湖帆文献展,其中一幅中秋悼
念亡妻图,他和顾抱真并肩而立,遥望远在天边月中的潘静淑。这是旧时代文人的思念,在今日也许会引起争议,但在当时,
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吴湖帆的思念。在吴湖帆的梅景书屋藏品中,最为珍贵的是宋版《梅花喜神谱》——这是潘静淑的陪嫁。仔
细看,上面留下一行墨迹,“癸巳元宵,抱真、鍊霞同观”,题跋人周鍊霞。癸巳年为1953年,当年元宵节,周鍊霞和顾
抱真一起观赏了《梅花喜神谱》,倘若周鍊霞和吴湖帆的关系果真如外人所说的那么不堪,会有这样和谐的场景吗?陈巨来所
说的顾抱真去派出所报案,恐怕不是事实。我们无法还原五十九岁的吴湖帆和四十五岁的周鍊霞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有
一点是可以证实的,周鍊霞和九年前的周鍊霞一样,无惧流言。她自顾自地穿着洒金袄,更为关心柠檬攀的味道,跟吴湖帆一
阕接一阕地诗词唱和,任由陈巨来们的八卦大嘴滔滔不绝。1954年的10月,当周鍊霞和陈小翠在东海咖啡馆里喝完最后
一口咖啡的时候,她们还意识不到,一年之后,上海市人民政府工商行政管理局对全市西菜咖啡业进行改造,公私合营后咖啡
馆急剧减少,东海索性不再售卖柠檬攀。山雨欲来风满楼,反而是躲在深闺的陆小曼一叶知秋,这一年,全国进行社会主义改
造,北京商务印书馆告诉陆小曼,他们找到了之前失散的《志摩全集》原稿,但因为不合时代性,暂时无法出版,所以把清样
退还。徐志摩飞机失事之后,陆小曼人生最大的意义便是出版《志摩全集》,她先将整理好的稿件交给赵家璧所在的良友图书
,却被胡适阻拦,认为新月派诗人不能在左派出版社出版全集,转而交由商务印书馆,内战频仍,商务印书馆一度无法确认书
稿“是否存在”。所以,收到清样的陆小曼虽然颇为失望,却并不绝望,她甚至宽慰身边的朋友:“不要紧,只要志摩的稿子
在,将来一定会出版的。”五七年之后,足不出户的陆小曼、洒脱随性的周鍊霞和文静坚强的陈小翠有了一个共同的新身份:
上海画院职业画师。这个机会,对于陈小翠大约是可有可无。她不怎么去上班,连开大会都不参加,有人提意见,她说,我就
是不想去开会,你们不接受我可以辞职。人们判断陈小翠来没来上班,有一个重要因素,她喜欢喷法国香水,人没到,香味已
经飘来,这是属于陈小翠的特色。但进了画院,陈小翠和闺蜜们的聚会更多了,好友之间,陈小翠也会开开玩笑。某次聚餐,
周鍊霞进来,见大家都在喝粥,于是说,眼前风光,正好一个成语。众人不解,唯有陈小翠立刻回答:“群雌粥粥。”进入画
院对于周鍊霞来说是可圈可点。她本擅长填词,进入画院做的是学员,拜师唐云,不是吴湖帆。这对“填词侣”已经分手,是
周鍊霞主动提出的。为什么分手?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在这一年年初,吴湖帆经历了一次中风。大病初愈之后,他企
图把自己的珍宝《董美人》赠送给周鍊霞:余得此志后乞题词五十家,继并女史四家,展为六十家。初和作四十六首,后陆续
足成十首,旋得中风病,不能作细楷,索螺川补书十首。续和之女史词二首,由螺川任之。螺川爱此志,物归所好,缘偿斯愿
。辛丑之春吴倩病起识。然而,周鍊霞没有为他补书,现在出版的“续和之女史词”,也出自吴湖帆的手笔。这份礼物,周鍊
霞亦没有接受。对于她来说,结束就是结束,是终点,是句号,是永不回首。进入上海画院这个机会,对陆小曼则称得上可喜
可贺。前一年,她在街头重逢老友王映霞,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另一出著名婚恋事件的女主角,王映霞早已摆脱了郁达夫的
阴影,走进了第二段幸福婚姻。陆小曼对王映霞哭诉说:“出门一个人,进门一个人,真是海一般深的凄凉和孤独啊。”徐志
摩去世之后,她的境遇愈发难过。徐志摩的父亲让张幼仪主持葬礼,胡适则忙着帮林徽因抽掉志摩日记中的剑桥经历,仿佛对
生命失去了希望,陆小曼彻底掉进了小报早早为她设下的圈套,接受了翁瑞午的照顾。这一年,翁瑞午去世,这个男人曾经热
烈追求过她,也曾经背叛过她,在生命的最后,他拉着赵清阁说:“请你们帮我照顾小曼啊!”陆小曼能够进入上海画院,和
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有一些关系。据说,陈毅曾经在一次画展上看到陆小曼的画,他对身旁的人说:“我曾有幸听过徐志摩先
生的讲课,我是他的学生,陆小曼应是我的师母了。”但作为画家的陆小曼,确实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这也是徐志摩曾经对
她的期许——飞机失事现场,人们发现唯一保存完好的,是他随身携带的铁函,里面装着陆小曼的仿董其昌山水。几乎被小报
摧毁了一生的陆小曼成了“三八红旗手”,但在这个世界上,能让她在意的事情似乎已经太少了。在侄孙邱权的印象里,陆小
曼的卧室窗帘大多闭合,即使是白天也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明来自三楼上面的晒台:“姑婆冬天取暖炉用的煤就堆在上面,我
常用废纸折纸飞机抛飞出去……阳光照射下,纸飞机在碧蓝的空中晃晃悠悠飘荡下坠,姑婆会神色凝重地看着,不说任何话,
要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眼里还盈含泪水……”她人生所有的泪水,大约都在1931年流完了。她对朋友们说:“志摩在
天上看着我,他知道我是清白的。”但陆小曼的心里,却隐藏着另一种亏欠,她决定在生命的最后,做另一件事,为她的前夫
王赓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