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人生的女人(2)克莱尔
空难前一天
“丹妮尔,”我走进紧挨着客厅的小办公室,“告诉库克先生,说我去健身房了。”
她从电脑前抬起头,我发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喉咙底部的淤青,尽管那儿我已经用一层薄粉底掩饰过了。
我下意识地调整了领巾的位置,我知道,她绝不会多嘴一问的,她向来如此。
“我们四点钟在中央大街扫盲中心开会,”她说,“你可能又会迟到哟。”
丹妮尔一直管理我的日程,并把我的各种小过失一一记录在案。如果我不能准时参加会议,或者取消我丈夫罗里看重的约会,
那么我认为她就是最有可能向上汇报的那个人。克莱尔,如果我打算竞选参议员的话,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犯错机会。想起这话
,我就不寒而栗。“谢谢你啊,丹妮尔!我和你一样,也是能够看得懂日程表的。请帮我把上次会议的笔记上传,做好出发准
备。我们中央大街见吧。”离开房间时,我听见她拿起了电话。我不禁有些踌躇,这可能会引人注意,而其后果,我简直不敢
往下想。库克家族是仅次于肯尼迪家族的政坛世家,人们总会问我,嫁入他们家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时,我会训练有素地转
移话题,介绍我们的基金会信息,还有第三世界的扫盲运动、水资源倡议、城区规划项目、癌症研究等,专注于工作,而不理
会那些谣言。然而,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几乎没有隐私可言。即便是在家中,每时每刻也都有人在身旁,包括助理,还有做饭
和打扫的用人等。我不得不抓紧每一分钟,利用每一寸空间来谋得自己的隐私。家里都是罗里的人,我没有安全的自处之所,
完全暴露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而他们全都忠心耿耿地为库克家族效力。我和罗里结婚已经十年,但我仍然只是一个误入者,一
个需要被监视的外人。而我早已学会,如何让他们表面上看不到任何问题,确信一切如常。丹妮尔用她的列表和日程安排掌握
着我的行踪,而健身房是仅有的几个她不会跟来的地方之一。这也是我见佩特拉的地方,她是我在认识罗里之前的朋友中剩下
的唯一一个了,只有她,罗里没有强迫我断掉联系。因为罗里根本就不知道佩特拉的存在。我到健身房时,佩特拉已经在那里
了。我到更衣室换好了衣服。我爬上楼梯走向那几排跑步机时,她正站在楼梯转角处,从一叠毛巾中拿起一条干净的。我们四
目相对看了一会儿,随后,她移开了视线,不再看我;而我则随手拿起了一条毛巾。“你紧张吗?”她低声道。“吓死我了!
”我说着便转身走开了。我看着钟跑了一小时。正好在两点半时,我身上裹着毛巾进了桑拿房,筋疲力尽,肌肉有些酸痛。室
内水汽氤氲,佩特拉独自坐在最高一排,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我对她笑了笑。“你还记得莫里斯夫人吗?”我坐到她身边时她
问道。我闻言一笑,回想起那段单纯的时光,心中充满了感激。莫里斯夫人是我们十二年级时公立学校的老师,不过佩特拉差
点没从班上毕业。“有一个月你每天下午都会陪我学习,”她继续说着,“那时由于父亲身份的原因,其他孩子都不肯接近我
和尼科,只有你走上前来主动帮忙,我才得以顺利毕业。”我在木凳上转身,面对着她说:“你这样讲好像你和尼科被孤立了
一样。你们还是有朋友的。”佩特拉摇了摇头,“我父亲是俄国大佬,就像美国黑帮教父阿尔·卡彭那样,他们会因此对我好
点儿,却不会和我成为朋友。”我们那时在宾夕法尼亚的一所贵族学校上学,在那儿上学的都是贵族子弟,他们仅仅为图新鲜
,就接近佩特拉和她哥哥尼科,好像在玩大冒险一样。其实他们不过就是想试探一下,看究竟能和这两人走多近。因此,他们
从来没有让他俩真正融入自己的圈子。于是,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异类学生的铁三角。佩特拉和尼科不许别人取笑我的二手校
服,也不许他们嘲弄我母亲用来接送我的旧本田——那辆车开到路边时总是咯吱咯吱地响,而且排出滚滚浓烟。他们总陪着我
吃饭,避免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而且会拉着我参加学校的活动,否则我肯定会逃掉的。他们俩总是把我挡在身后,顶住那些坏
孩子,那些孩子对我说话刻薄无情,认为我太穷,太普通,只是个依靠奖学金来此读书的走读生,根本不配和他们做同学。那
时,我没有其他朋友,只有佩特拉和尼科。好像命中注定一般,两年前的一天,我走进健身房,看到了佩特拉,她好像是从我
的过去走出来的幽灵。可我早已不是她高中记忆里的那个人了。太多的事情已经改变。关于我的人生,以及一路走来失去的东
西,我得跟她解释太多太多。因此,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期待我抬头认出她时,我躲开了她的视线。健身之后,我去了更衣
室,想在桑拿房里躲一会儿,等佩特拉离开之后再走。但我进去时,佩特拉恰好在那里。一切都像是我们预先计划好的一样。
“克莱尔·泰勒。”她说。听到她叫出我的闺名,我实在没控制住,不由得淡淡一笑。她说话仍带着家乡的俄语腔调,往昔的
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刹那间,我好似找回了原来的自己,而不是那个多年来精心扮演的罗里夫人,不再是那个坚硬外壳之下
光鲜亮丽、徒有其表、讳莫如深、身怀秘密的人了。随后,我们慢慢开始闲聊,虽然距上一次见面已有多年,但我们还是很快
就了解了彼此的境况。佩特拉一直没有结婚,漂泊不定,一直是她哥哥在接济她,目前,她哥哥正打理着家族产业。“而你,
”她指了下我的左手,“结婚了?”透过层层水汽,我端详着她,很意外她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我嫁给了罗里·库克。”“
真不简单。”她说。我看向别处,等她问我那些常人总会问到的问题——比如玛吉·莫雷蒂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名字会永远
与我丈夫联系在一起。最开始,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孩儿,但随即声名狼藉,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很久以前爱过罗里。然
而,佩特拉只是向后仰靠到长凳上,说:“我之前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上看到过凯特·莱恩对他的专访。他对基金会的贡献
很大。”“罗里是个饱含热情的人。”要是真有人愿意深入挖掘,竟也会发现此言非虚,颇有些事实成分。“你妈妈和妹妹还
好吗?维奥莱特现在一定都大学毕业了吧。”尽管已是多年之后,我还是一直害怕面对这个问题,她们的离去仍然像一把利刃
一般刺痛着我的心。“十四年前,她们死于一场车祸,维奥莱特当时才刚满十一岁。”我简单地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那天是
周五,外面下着雨,一个酒驾司机闯了红灯,迎面撞上,她俩当场死亡。“噢,克莱尔……”佩特拉道。她既没有去说那些陈
词滥调,也没有逼我回忆那段往事。相反,她只是陪我坐着,用沉默抚慰我的悲伤,因为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我的痛苦
减少半分。每天健身之后在桑拿房见面成为我们俩的习惯。佩特拉知道,由于她的家庭出身,我们不能在公共场合交谈,这会
被别人看到。甚至在我们讨论清楚、知道我最后要做什么之前,我们一直都很谨慎,很少打电话交流,而且从不发邮件。但是
在桑拿房里,我们回忆起贯穿彼此高中岁月的同盟关系,重建了曾经给予过彼此的信任,恢复了友谊。没过多久,佩特拉同样
也发现了我小心隐藏起来的秘密。“你得离开他,你知道的。”在我们首次见面几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她对我说道。她正注视
着我左上臂的一处淤青,那是两天前的晚上罗里和我吵架后留下的。尽管我努力想掩盖住——毛巾拉高遮住前胸,垂挂在脖子
上,或搭在两肩上。佩特拉静静地看着罗里一次次发怒时在我皮肤上留下的痕迹。“这可不是我第一次在你身上看到那种淤青
。”我用毛巾遮住,不想让她怜悯我。“我之前尝试过一次,大概在五年前。”我曾相信,走出婚姻是可能的。我计划过一次
抗争,虽然我知道这很麻烦,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我用他虐待我这件事威胁他——只要把我想要的给我,我就不会对外
公开,让公众知道你是这种人。可事实根本没按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实际上,我信任的一个女人也曾试图帮助我,可她嫁给
了罗里在兄弟会的一个老朋友。罗里赶到时,她丈夫开门请他进去,就像以前在兄弟会那样站在罗里身边,秘密地握手。罗里
告诉他们,我在一位精神科医生的帮助下,一直在和抑郁症作抗争,也许,是时候住院治疗了。”“他要把你送进精神病医院
?”“他是要让我知道,事情可以发展得更加恶劣。”我并没有告诉佩特拉后面的事,比如我们刚到家,他就把我狠狠地推到
厨房的大理石台上,我因此断了两根肋骨。“你的自私真是让我吃惊呢。你居然想毁掉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那可是我
母亲的遗产,就因为我们吵架?!所有夫妻都会吵架的,克莱尔。”他在房子里指了一圈,从高档家电到价格不菲的台面,说
:“看看你周围。你还想要什么?没人会同情你的。甚至都没人会相信你。”这倒是事实。人们希望罗里就是他们认为的那样
——极富个人魅力,同时又是备受爱戴的进步党参议员玛乔丽·库克的儿子。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对我做过什么,因为无论我
说什么,也不管我说得多大声,我的话都会被掩盖在人们对玛乔丽·库克独子的偏爱之下,了无痕迹,无影无踪。“人们永远
不会看到我所看到的那一切。”最后我说道。“你真这么认为吗?”“你想,如果卡罗琳·贝塞特站出来指控肯尼迪总统殴打
她,国民会争相跳出来支持她吗?”佩特拉瞪大了双眼:“你在开玩笑吧?这可是MeToo时代。我想人们反而会不遗余力
地让自己相信她的。福克斯新闻台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或许会做些新的节目来专门讨论此事。”我苦笑了一声。“如果在一
个完美世界里,我会让罗里对他所做的坏事负责。但是,我没有勇气去投身这样的斗争。这种斗争会持续很多年,会渗入我生
活里的每个角落,会让以后可能出现的所有美好都黯淡无光。我只是想摆脱这一切,摆脱他。”公开站出来反对罗里就像走进
深渊,坚信他人的慷慨善良会接住我。我和那些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只会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一落千丈——只要这意
味着他们能有机会接近罗里。这个世界上,金钱和权力等同于豁免权。我深吸一口气,感到水汽下沉到我体内的最深处。“如
果我要离开他,就不得不用一种他永远都找不到我的方式。否则……看看玛吉·莫雷蒂的下场吧。”佩特拉的面部轮廓在我们
之间升腾的水汽里显得模糊不清,但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的目光锐利起来。“你认为他跟这件事有关?”“我现在都不知道该相
信什么了。”我答道。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佩特拉和我制订了一个计划,将我的失踪编排得比一幕芭蕾舞剧还要周密。这一连
串行动在时间上安排得非常完美,容不得半点儿差错。现在我坐在这里,距离执行计划还有几个小时。嘶嘶的水汽令我们四周
的空气变得模糊,佩特拉坐在我身旁的雪松长凳上,只显出朦胧的身影。“你今天早上把所有东西都寄出去了吧?”我问她。
“联邦快递寄给你了,贴了‘私人’标签。应该是明天最早到酒店的快递。”我不能冒险把收集到的所有东西都藏在家里,那
样的话女佣就可能会发现,或者,更糟糕的话,可能会被丹妮尔找到。所以佩特拉保管了一切,包括从罗里那儿拿的四万美元
,还有一个崭新的身份——多亏了尼科。“政府的新技术把事情搞得难办多了。”在我开车去见他的那个中午,他说道。当时
我们坐在他位于长岛的家中的餐桌前,房子很大。尼科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男人,有了妻子和三个孩子。他有保镖,其中两个
守住设有大门的私家车道,另两个守在他的前门。我忽然觉得罗里和尼科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被选中的那个儿子,用以承
继祖业,肩负起建立新规则、新制度,带领家族迈入二十一世纪的重担。他们都被指望能比上一辈做得更多,至少不败光一切
。尼科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打开来,掏出一张崭新的密歇根驾照和一本印有我照片的护照,上面印着“阿曼达·伯恩斯
”的名字。我翻了翻信封里剩下的东西,还有一张社保卡、一份出生证明和一张信用卡。“有了这些,你就可以不受约束地做
任何事情了,”尼科说着拿起驾照,斜放在灯光下,这样我就可以看到压印在驾照表面的全息图,“投票、纳税、填工资表,
这是高级活儿,我的人最拿手。此外只有一个人能做成这一全套,那个人在迈阿密。”尼科递给我一张信用卡,是花旗银行的
账户,上面有我的新名字。“佩特拉上周开的账户,账单会送到她那儿。你都安定下来以后就可以换掉了。或者扔了,再开一
张新的。不过还是要小心些,你也不想别人偷走你的身份吧。”他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我看到他忽地又变成从前那张男孩儿
的脸,好像曾经的那个他又回到现在的身体里似的。那时,他会在午饭时坐在我和佩特拉身旁,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做数学作业
。“谢谢你,尼科。”我递给他一个装着一万美元的信封,这只是我在过去六个月里设法转移并存起来的一小部分钱——这儿
一百美元,那儿两百美元,我只要一有机会就兑现,然后每天把钱塞进佩特拉在健身房的储物柜里,这样她就能帮我保管起来
,直到我准备好的那一天。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要知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是帮不了你的,佩特拉也帮不了。你
丈夫有资源,实力雄厚,足以威胁到我,还可能会威胁到佩特拉的一切,让我们风险很大。”“我明白的,”我对他说,“你
已经做得够多了,感激不尽。”“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只要你的新生活和过去产生一丝联系,这一切就会土崩瓦解。”他一
双眸子深不见底,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你再也回不去了。一次也不行。用任何方式都不行。”“罗里安排飞机在十点左右起
飞,”我告诉佩特拉,“你把我的信也装进去了吧?我可不想离开前十分钟还要在酒店信纸上再写一遍。”她点了点头,“和
剩下的东西一起装进去了,写好了地址,也贴上了邮票,准备从底特律寄出。你在信里写了什么?”我回想了一下,我花了多
长时间,撕掉了多少个版本,才写出一份草稿信,一封足以让罗里放弃希望的信,让他明白想要把我追回来的希望是零。“我
告诉他我走了,而且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我了。他会公开宣布我们离婚,告诉公众我们是和平离婚的,而且我不会就此事发
表任何公开声明,也不会接受媒体采访。”“就在他宣布竞选参议员的前一周。”我嘲弄似的一笑。“难道我应该等到那之后
吗?”一攒够能开展新生活的钱,我就开始寻找离开的完美机会。我研究了谷歌日历上接下来的安排,想找到一次只有我一个
人的出行,重点关注加拿大或墨西哥边境附近的城市。于是我找到了一次底特律之行。我计划访问“世界公民”,这是一所由
库克家族基金会资助的社会公益特许学校。我下午去学校参观,之后与捐赠者共进晚餐。我仰靠在身后的长椅上,盯着被一层
水蒸气笼罩的天花板,接着把剩下的计划说完:“我们大概中午落地。学校的活动两点钟才开始,所以我会确保我们先到酒店
,这样我就能拿到包裹并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给汽车租赁公司打了电话。他们会等一位叫阿曼达·伯恩斯的女士
在今晚十二点左右来取一辆小轿车。你能叫到出租车吗?”“从我住的地方沿路往下走有一家希尔顿,我会去那儿打车。”“
我担心有人看见你半夜提着箱子离开,然后跟踪你,通知罗里。”“我不会带箱子的,我买了一个能装下几件换洗衣服和现金
的背包。我会把其余的所有东西——包括手提包和钱包——都留下。”佩特拉点点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用信用卡在多伦
多的W酒店订了一个房间。他们会在那里等着你。”我闭上眼,热得有点儿头晕。也可能是因为压力太大了,要让每个细节都
尽善尽美。毕竟,即便是最小的错误也不能犯。我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推着我,看我迈出第一步、第二步,一步接一步,直
到无路可退。在我心底的某处,也有一个念头想忘掉这一切。去底特律,参观学校,然后回家,多些时间在桑拿房里和佩特拉
聊聊天。但是,这是我最后的出逃机会。一旦罗里宣布他将竞选参议员,我现在能拥有的所有可能的选择,都将化为乌有。“
该走了。”佩特拉声音温柔,我又睁开了双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对她说。“从很多年前开始,直到现在,你就
一直都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不用谢我的。是我要谢谢你。”她说道,“你也该过得开心一点啦。”她收紧了身上的毛巾,我透
过水汽,发现她笑得很灿烂。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坐在这里,最后一次聊天。这间屋子就像一处庇护所,昏暗而安
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低语,谋划着我一个人的逃离。明天谁会陪她坐在这儿呢?以后呢?我能感觉到,最终的离开越来越近
了,这种结局不可逆转。我想知道这是否值得,是否能有更好的选择。很快,克莱尔·库克将不复存在,她闪光的外壳会支离
破碎。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外壳下找到些什么。距我消失还有33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