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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笔2

2024-07-09 19:21  瀏覽數:318  來源:亦清    

/二十一/这一个愚顽的人,常在暮色将临时独坐呆问:爱情既是这般美好,何以倒要赞誉它的止步于1对1?为什么它不能
推广为1对2、对3、对4……以至n对n,所有的人对所有的人?这时候我就围绕他,像四周的黑暗一样提醒他:对了,这
就是理想,但别忘了现实。现实是:心灵的隔离。现实是人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实,因而偏离了上帝之爱的角度,只去看重人的
社会价值,肉身功能(力量、智商、漂亮、潇洒),以及物质的拥有。若非这样的现实,爱情本不必特别地受到赞美。倘博爱
像空气一样均匀深厚,为什么要独独地赞美它的一部分呢?但这样的现实并未如愿消散,所以爱情脱颖而出,担负起爱的理想
。它奋力地拓开一片晴空,一方净土,无论成败它相信它是一种必要的存在,一种象征,一路先锋。它以其在,表明了亘古的
期愿不容废弃。博爱是理想,而爱情,是这理想可期实现的部分。因此,爱情便有了超出其本身的意义,它就像上帝为广博之
爱保留的火种,像在现实的强大包围下一个谛听神谕的时机,上帝以此危险性最小的1对1在引导着心灵的敞开,暗示人们:
如果这仍不能使你们卸去心灵的铠甲,你们就只配永恒的惩罚。那个愚顽的人甚至告诉我,他听出其中肯定这样的意思:这般
美好的爱愿,没理由永远止步于1对1——我不得不对他,以及对愚顽,刮目相看。/二十二/所以,残疾人(以及所有的残
缺的人),怎能听任爱情权利的丢失?怎能让爱愿躲进荒漠?怎能用囚禁来解救囚禁,用无言来应答无言?诚实的人你说话吧
。用不着多么高深的理论来证明,让诚实直接说话就够了,在坦诚的言说之中爱自会呈现,被剥夺的权利就会回来。爱情,并
不在伸手可得或不可得的地方,是期盼使它诞生,是言说使它存在,是信心使它不死,它完全可能是现实但它根本是理想啊,
它在前面,它是未来。所以,说吧,并且重视这个说吧,如果白昼的语言已经枯朽,就用黑夜的梦语,用诗的性灵。这很不现
实,是吗?但无爱的现实你以为怎么样?/二十三/最近我看到一篇文章,标题竟是“生命的唯一要求是活着”。这话让我想
了好久,怎么也不能同意。死着的东西不可以谓之生命,生命当然活着,活着而要求活着,等于是说活着就够了,不必有什么
要求。倘有要求,“生命”就必大于“活着”,活着也就不是生命的唯一。如果“活着”是指“活下去”的意思,那可是要特
别地加以说明。“活着”和“活下去”不见得是一码事。“活着”而要发“活下去”的决心,料必是有什么使人难以活着的事
情发生了。什么呢?显然不只是空气、水和营养之类的问题,因为在这儿“生命”显然也不是指老鼠等等。比如说爱情和自由
,没有,肯定还能活下去吗?当然,老鼠能,所以它只是“活着”,并不发“活下去”的决心,并不以为活着还有什么再需要
强调的事。当生命二字指示为人的时候,要求就多了,岂止活着就够?说理想、追求都是身外之物——这个身,必只是生理之
身,但生理之身是不写作的,没有理想和追求,也看不出何为身外之物。一旦看出身外与身内,生命就不单单是活着了。而爱
,作为理想,本来就不止于现实,甚至具有反抗现实的意味,正如诗,有诗人说过:“诗是对生活的匡正。”(我想,那篇文
章的作者必是疏忽了“唯一”和“第一”的不同。若说生命的第一要求是活着,这话我看就没有疑问。)/二十四/但是反抗
,并不简单,不是靠一份情绪和勇敢就够。弄不好,反抗是很强劲而且坚定了,但怨愤不仅咬伤自己,还吓跑了别人。比如常
听见这样的话:我们残疾人如何如何,他们健全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是说“他们不曾理解”,这话虽不周全,但明确是在呼
唤理解。真要是“不可能理解”,你说它干吗?说给谁听?说给“不可能理解”的人听,你傻啦?那么就是说给自己听。依史
铁生和我的经验看,不断地这样说给自己听,用自我委屈酿制自我感动,那不会有别的结果,那只能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
并且让“不可能理解”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虐者自虐而束手无策。再比如,还经常会碰见这样的句式:我们残疾人是最(
)的,因此我们残疾人其实是最()的。第一个括号里,多半可以填上“艰难”和“坚强”,第二个括号里通常是“优秀”或
与之相近的词。我的意思是,就算这是实情,话也最好让别人说。这不是狡猾。别人说更可能是尊重与理解,自己一说就变味
——“最”都是你的,别人只有“次”。况且,你又对别人的艰难与优秀了解多少呢?最令人不安的是,这样的话出自残疾人
之口,竟会赢得掌声。这掌声值得仔细地听,那里面一定没有“看在残疾的分儿上”这句潜台词吗?要是一个健全人这样说,
你觉得怎样?你会不会说这是自闭,自恋?可我们并不是要反抗别人呀,恰恰是反抗心灵的禁闭与隔离。/二十五/那掌声表
达了提前的宽宥,提前到你以残疾的身份准备发言但还未发言的时候。甚至是提前的防御,生怕你脆弱的心以没有掌声为由继
续繁衍“他们不可能理解”式的怨恨。但这其实是提前的轻蔑——你真能超越残疾,和大家平等地对话吗?糟糕的是,你不仅
没能让这偏见遭受挫折,反给它提供了证据,没能动摇它反倒坚定着它。当人们对残疾愈发小心翼翼之时,你的反抗早已自投
罗网。这样的反抗使残疾扩散,从生理扩散到心理,从物界扩散进精神。这类病症的机理相当复杂,但可以给它一个简单的名
称:残疾情结。这情结不单残疾人可以有,别的地方,人间的其他领域,也有。马丁·路德·金说:“切莫用仇恨的苦酒来缓
解热望自由的干渴。”我想他也是指的这类情结。以往的压迫、歧视、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遗患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这“残
疾情结”的蓄积,蓄积到湮灭理性,看异己全是敌人,以致左突右冲反使那罗网越收越紧。被压迫者,被歧视或被忽视的人,
以及一切领域中弱势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这“残疾情结”的暗算,放弃自卑,同时放弃怨恨;其实这两点必然是同时放弃
的,因为曾经,它们也是一齐出生的。/二十六/中国足球的所谓“恐韩症”,未必是恐惧韩国,而是恐惧再输给韩国,未必
是恐惧韩国足球的实力,而是恐惧区区韩国若干年来(其足球)竟一直压着我们,恐惧这样的历史竟不结束,以及本世纪内难
道还不能结束吗?这恐惧,已不单是足球的恐惧,简直成了民族和国家的心病。要我说,其实,是这心病造成和加重了足球的
恐惧,或者是它们俩互相吓唬以致恶性循环。本来嘛,足球就是足球,哪堪如此重负!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国家,体育上必各
具短长,输赢寻常事,哪至于就严重到了辜负人民和祖国?倘民族或祖国的神经竟这般敏感和脆弱,倒值得想一想,其中是否
蓄积着“残疾情结”?有位著名的教练曾在电视上说:我们踢足球,就是为了打败外国队!这样的目标与体育精神有着怎样的
差距姑且不论,单这样的心理,决心(如赛前所宣称)就难免变成担心(如赛后所发现)。决心基于自信,尤其是相信自己有
超越和完善自己的能力,把每一次比赛都看成这样的机会。(顺便说一句,我喜欢申花队“更进一步”的口号,不喜欢国安队
的“永远争第一”。至少,“更进一步”没法弄虚作假,“争第一”的手段可是很多。)担心呢,原因就复杂,但肯定已经离
开了对自己的把握;把握住自己,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吗?输了也可以是更进一步。要是把人民的厚望、祖国的荣誉,乃至历
来的高傲和高傲不曾实现所留下的委屈一股脑儿都交给足球,谁心里也没底,不担心才怪。说句公道话,教练和球员们的负担
是太重了,重到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也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别再说什么“爱国主义和政治思想抓得不够”了,这么多年,每
一次失败都像重演,每一次教训都像复制,每一次电视台上沉痛的检讨都仿佛录像重播,莫非只有赢球那天才算政治思想抓够
了?能不能从下一次来个彻底甚至过头的改变?比如说,不必期望下一次就能赢,只盼下一次能输他个漂亮!漂亮到底,对,
明明已经出局也还是抱住漂亮不撒手!体育,原是要在模拟的困境中展现坚强、美丽的精神。爱国——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到
用不着“主义”来加封,有吃饭主义吗?我不信有哪位教练或球员不爱祖国。但美丽的精神不更是荣誉?胆战心惊地去摸一把
彩的心情,倒是把祖国轻看。/二十七/作家陈村说过:让中国人心理不平衡的事情有两件,一是世界杯总不能入围,二是诺
贝尔文学奖总不能到手,这两件事弄得球迷和文人都有点魔魔道道。关于后一项,真是不大好再说什么了,要么是酸,要么是
苦,甚至于辣,敬仰与渴望、菲薄与讥嘲也都表达过了,剩下的似乎只有闷闷不乐。说一件真事:五六淑女闲聊,偶尔说起某
一女大学生做了“三陪小姐”,不免嗤之以鼻。“一晚上挣好几百哪!”——嗤之以鼻。“一晚上挣好几千的也有!”——还
是嗤之以鼻。有一位说:“要是一晚上给你几十万呢?”这一回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相视大笑。这刹那间的沉默颇具深
意——潜意识总是诚实的。那么,做一次类推的设想,五六作家,说起各种文学奖,一致的意见是:艺术不是为了谁来拍拍你
的后脑勺儿。此一奖——摇头。彼一奖——撇嘴。诺贝尔奖呢?——我总想,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以及随后的大笑
?几位淑女沉默之后的大笑令人钦佩,她们承认了几十万元的诱惑,承认自己有过哪怕是几秒钟的动摇,然后以大笑驱逐了诱
惑,轻松坦然地确认了以往的信念。若非如此,沉默就可能隐隐地延长,延长至魔魔道道,酸甜苦辣就都要来了。很难有绝对
公正的评奖这谁都知道,何不实实在在把诺贝尔奖看作是几位瑞典老人对文学——包括中国文学——的关怀和好意?瑞典我去
过一次,印象是:离中国真远呀。/二十八/残疾人中想写作的特别多。这是有道理的,残疾与写作天生有缘,写作,多是因
为看见了人间的残缺,残疾人可谓是“近水楼台”。但还有一个原因不能躲闪:他们企望以此来得到社会承认,一方面是“价
值实现”,还有更具体的作用,即改善自己的处境。这是事实。这没什么不好意思。他们和众人一道来到人间,却没有很多出
路,上大学不能,进工厂不能,自学外语吗?又没人聘你当翻译,连爱情也对你一副冷面孔,而这恰好就帮你积累起万千感慨
,感慨之余看见纸和笔都现成,他不写作谁写作?你又不是木头。以史铁生为例,我说过,他绝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我记
得他曾在某一条少为人知的小巷深处,一家街道工厂里,一边做工一边做过多少好梦,我知道是什么样的梦使他屡屡决心不死
,是什么样的美景在前面引诱他,在后面推动他……总之,那个残疾的年轻人以为终有大功告成的一天,那时,生命就可以大
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他决心赌一把。就像歌中唱的:我以青春赌明天。话当然并不说得这么直接,赌——多难听,但其实那
歌词写得坦率,只可惜今天竟自信到这么流行。赌的心情,其实是很孱弱、很担惊受怕的,就像足球的从决心变成担心,它很
容易离开写作的根本与自信,把自己变成别人,以自己的眼睛去放映别人的眼色,以自己的心魂去攀登别人的思想,用自己的
脚去走别人的步。残疾,其最危险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认了,渴望之下又走进残疾。/二
十九/二十多年前,残疾人史铁生改变了几次主意之后,选中了写作。当时我真不知这会把他带到哪儿去,就是说,连我都不
知道那终于会是一个陷阱还是一条出路。我们一起坐在地坛的老柏树下,看天看地,听上帝一声不响。上帝他在等待。前途莫
辨,我只好由着史铁生的性子走。福祸未卜很像是赌徒的路,这一点由他当时的迷茫可得确证。他把一切希望都押在了那上面
,但一直疑虑重重。比如说,按照传统的文学理论,像他这样寸步难行的人怎么可能去深入生活?像他这么年轻的人,有多少
故事值得一写?像他这么几点儿年纪便与火热的生活断了交情的人,就算写出个一章半节,也很快就要枯竭的吧,那时可怎么
办?我记得他真吓得够呛,哆嗦,理论们让他一身一身地冒汗——见过就要输光的赌徒吗?就那样儿。他一把一把地赌着,尽
力向那些理论靠拢,尽力去外面拾捡生活,但已明显入不敷出,眼看难以为继。他所以能够走过来,以及能在写作这条路上走
下去,不谦虚地说,幸亏有我。我不像他那么拘泥。就在赌徒史铁生一身一身地出汗之际,我开始从一旁看他,从四周看他,
从远处甚至从天上看他,我发现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疑问,从里到外根本一个谜团。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写作有他这样一个原
型差不多也就够用了,他身上聚集着人的所有麻烦。况且今生今世我注定是离不开他了,就算我想,我也无法摆脱他到我向往
的地方去,譬如乡下,工厂,以及所有轰轰烈烈的地方。我甚至不得不通过他来看这个世界,不得不想他之所想,思他之所思
,欲他之所欲。我优势于他的仅仅是:他若在人前假笑,我可以在他后面(里面)真哭——关键的是,我们可以在事后坦率地
谈谈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谁的错儿?/三十/这么着,有一天他听从了我的劝告,欣羡的目光从外面收回来,调头向里了
。对一个被四壁围困的人来说,这是个好兆头。里面比较清静(没有什么理论来干扰),比较坦率(说什么都行),但这清静
与坦率之中并不失喧嚣与迷惑(往日并未消失,并且“我从哪儿来?”),里面竟然比外面辽阔(心绪漫无边际),比外面自
由(不妨碍别人),但这辽阔与自由终于还是通向不知,通向神秘(智力限制,以及“我到哪儿去,终于到哪儿去?”)。设
若你永远没有“我是谁”等等累人的问题,永远只是“我在故我玩儿”,你一生大约都会活得安逸,山是山,水是水,就像美
丽的鹿群,把未来安排在今天之后,把往日交给饥饿的狮子。可一旦谁要是玩腻了,不小心这么一想——“我是谁”,好了,
世界于是乎轰然膨胀,以至无边无际。我怀疑,人,原就是一群玩腻了的鹿。我怀疑宇宙的膨胀就是因为不小心这么一想。这
么一想之后,山不仅是山,水不仅是水,我也不仅仅是我了——我势必就要连接起过去,连接起未来,连接起无穷无尽的别人
,乃至天地万物。史铁生呢?更甭提,我本来就不全是他。可这一回我大半是把他害了,否则他可以原原本本是一头鹿的。可
现在已是“这么一想”之后,鹿不鹿的都不再有什么实际意义。史铁生曾经使我成为一种限制,现在呢,“我是谁”的追问把
我吹散开,飘落得到处都在,以至很难给我划定一个边缘,一条界线。但这不是我的消散,而恰是我的存在。谁都一样。任何
角色莫不如此。比如说,要想克隆张三,那就不光要复制全部他的生理,还要复制全部他的心绪、经历、愚顽……最后终于会
走到这一步:还要复制全部与他相关的人,以及与与他相关的人相关的人。这办得到吗?所以文学(小说)也办不到,虽然它
叫嚷着要真实。所以小说抱紧着虚构。所以小说家把李四、王五、刘二……拆开了,该扔的扔,该留的留,放大、缩小、变形
……以组(建构或塑造)成张三。舍此似别无他法,故此法无可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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