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
丑恶的嘴脸,即使你去办一个正常的手续,他也会百般刁难,以显示他的重要。权力是人品的试金石,权力的使用最能检验出
掌权者的人品。恶人几乎本能的运用权力折磨和伤害弱者,善人几乎本能的运用权力造福和帮助弱者,他们都从中获得了快乐
,但这是多么不同的快乐,体现了多么不同的人品啊。一切世俗的价值,包括权力、财富、名声等,都具有这样的效应,彰显
了乃至仿佛放大了其拥有者的善和恶。在自由竞争状态,自然选择淘汰了劣者。在专制状态,人工选择淘汰了优者。唯有平庸
者永远幸免,有最耐久的生命力。有两种悲剧:一种是英雄在战场上的毁灭,另一种是弱者在屠宰场上的毁灭。人们往往歌颂
前者而蔑视后者,殊不知英雄也有被驱往屠宰场的时候,在屠宰场上英雄也成了弱者,而这正是英雄最大的悲哀。人们都以悲
剧为可怖,喜剧为可怜,殊不知世上还有比悲剧更可怖的喜剧、比喜剧更可怜的悲剧。历史是无情的,数十年转了个小小的弯
子,却改变了个人的一生。历史可以重新纳入轨道,人生却不可能从头开始了。所谓历史的悲剧,牺牲掉的是无数活生生的个
人。有时候,为了办成一件聪明事,只好违心干十件蠢事。你干了十件蠢事,人家会赞许你,对你放心,于是你乘势办一件聪
明事,不等他们明白过来,你在接着干十件蠢事,他们又放心了,就不去追究那一件聪明事了。在中国生活最需要的是忍耐。
每一个人不断忍耐的结果,便是怨气郁结,有机会便发无名火,于是又成了别人必须忍耐的一个对象。主说,富人进天堂比骆
驼钴针眼还难。我听见富人狂笑着答道:主呵,没有一只骆驼想要钴针眼,没有一个富人想要进天堂!竖子成名,遂使世无英
雄。秀才遇见秀才,可以说理。兵遇见兵,不妨比武。秀才遇见兵的尴尬在于,兵决不跟秀才说理,秀才却不得不跟兵比武。
遇到那些愚昧,蛮横的恶人时,我不禁想:贵族主义是对的!人世间最丑恶的现象之一,是凭权势欺压无辜,以强暴凌辱斯文
。小民遇见刁吏,秀才遇见匪兵,岂是有理讲不清,而是根本不容讲理,有形无形的铁拳决定了一切。我觉无权力欲,但也有
例外。当我受到那般贪官污吏刁难时,我真心希望自己是一个比他们权力稍微大一点儿的芝麻绿豆官,突然亮出这身份,然后
看他们嘴脸的变化。我不做武侠梦,但也有例外。当我遭遇到那种冥顽暴徒时,我真心希望自己身怀绝技,轻轻吹一口气就能
使他们魂飞魄散。当然,幻想终究是幻想。一个更大却比较现实的幻想是:建立一个公正有序的社会,靠社会的力量来约束权
势,制裁强暴。法不惩恶,遂使武侠梦流行。最令人厌恶的是卑怯的恶。以无辜者为人质的恐怖分子、在无人处作案的盗贼,
均属此类。恐怖主义的本质不是某种极端的政治、宗教和民族立场,而是不管从何种立场出发,把残杀无辜平民作为向敌对者
申述其立场的手段。采用这种手段的当然是敌对双方中处于劣势的一方,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给予任何同情,而必须毫不含糊
地宣布一切此种行为皆是非正义的,反人类的。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比起和真正的敌人战斗来,杀害平民过于容易,因此这种
卑鄙的做法很容易被效仿。恐怖主义一旦在世界上许多地区得逞,它就不会有国界,必然蔓延开来。所以,无人可以对它袖手
旁观。有精神洁癖的人在污蔑面前最缺乏自卫能力。平时他不屑于防人,因为他觉得防人之心也玷污了自己精神上的清白。一
旦污水泼来,他又不屑于洗刷,他的洁癖使他不肯碰污水,哪怕这污水此刻就在他自己身上,于是他只好怀着厌恶之心忍受。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谈到:和崇高的灵魂周旋,奸人总是好脱神的,因为前者很容易受骗,一旦发觉,也仅限于表示高贵的鄙
夷,而并不诉诸惩罚。我相信,这样一种经验,是每一个稍有教养的人所熟悉的。轻信和宽容,是崇高的灵魂最容易犯的错误
。轻信,是因为以己度人,不相信人性会那样坏。宽容,倒不全是因为胸怀宽阔,更多地是因为一种精神上的洁癖,不屑于同
奸人纠缠,不愿意让这种太近的接触污染了自己的环境和心境。这并不意味着崇高的灵魂缺乏战斗性。一颗真正崇高的灵魂,
其战斗性往往表现在更加广阔的战场和更加重大的题材上。如果根本的正义感受到触犯,他战斗起来必是义无反顾的。在人生
追求上,中国人心中往往没有自我,只有他人,大家都在争夺什么,我也就要什么。于是,名利场上熙熙攘攘,一片繁忙之景
。在公共道德上,中国人眼中往往没有他人,只有自己,我做什么,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于是,公共场所吵吵嚷嚷,一片
喧哗之声。这是中国人的颠倒的个人主义。在政治舞台上,正义和仁慈都可以成为表演。在潜规则支配的官场上,真诚者往往
二重人格,圆滑者必是两面派。在这个娱乐化的时代,人们不能容忍严肃,非把严肃化娱乐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干脆把戏侮
严肃当做一种娱乐。有一种人的灵魂装有扩音器,每一种声响都夸大许多倍地播放出来,扰乱世界和邻人的安宁,于是他们自
以为拥有一颗多么动荡不安、多么丰富的灵魂了。有一种人,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引人注意。不拘用什么
手段,包括用最高的嗓门说出最蠢的话,只要被注意到了,他就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今日文坛上也多这种人。一
个天才向另一个天才致以肉麻的敬礼。他永远在沉思,但人们从来不曾听见他发表过什么思想。她没有肉体,也没有灵魂,可
是她有事业!他常常用一些小零食去讨好女人,而女人也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些小零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