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4-5
看着地上的药剂和玻璃碎片,章决很有点无所适从。他的身体很不稳定,尤其是近几年,信息素紊乱总来得猝不及防。被陈泊
桥打碎的药剂能把紊乱带给他的影响降到最低,对他来说很重要。如果不是怕陈泊桥取定位器会疼,章决也不会把药剂拿出来
,本来只给陈泊桥 用一剂,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没想到陈泊桥手随便一挥,把冰盒挥地上了。但陈泊桥是无心的。章决看
着还在跟自己道歉的陈泊桥,在心里慢慢地想。而且他应该庆幸陈泊桥没在一开冰盒的时候就把盒子弄地上,至少陈泊桥现在
摘定位器的时候不会痛了。想到这一点,章决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指指方向盘,对陈泊桥说:“那你先趴着别动。”陈泊桥知
道自己犯错误之后,变得比早上听话很多,老老实实地叠起手臂,顶在方向盘上,把背交给章决。章决拆开了半自动手术刀,
用棉片消了毒,又拿起探测仪,凑近了看陈泊桥的背。陈泊桥的脊骨边上有几道刀伤,再往下一些有一小块烧伤,烧伤的皮肤
很不好看,颜色很淡,起起伏伏。章决紧盯着那一块不同的皮肤,咽喉像被一双手拧住了,使劲挤出酸涩的汁液,大堆大堆往
食道里灌。最后,章决到底没忍住,伸手碰了一下陈泊桥的刀伤,再马上缩了回来。他碰得很轻,可是还是被发现了。陈泊桥
和善地开口提醒:“章决同学,时间紧迫,别分心。”章决“嗯”了一声,把手术刀的对准了探测仪测试到的位置,然后在显
示器上挑选了合适的刀和镊子,开始替陈泊桥做摘除。当镊子钳住陈泊桥的定位器,往外拉的时候,章决听见陈泊桥轻咳了一
声,不多时,血从半自动手术刀的下吸盘中间流了出来。章决反应了一会儿,才把血擦了。十几岁的那一场手术事故发生后,
章决的母亲常以泪洗面,说他一想起章决的身体状况,就心疼难受,忍不住哭,但章决从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他会因为陈泊桥
不喜欢他,心中难以克制地疼痛万分,或者因为太喜欢陈泊桥而辗转反侧,但好像还是直到此刻,章决才了解心疼的具体含义
。他很希望可以代替陈泊桥受这些伤。手术完成后,章决帮陈泊桥背上贴上了纱布,然后趁陈泊桥还没抬头,把拿出来的定位
器用枪柄敲碎碎了,包在纱布里。他盯着陈泊桥垂着的头,迅速地把裹着定位器的纱布偷偷塞塞进口袋,再对陈泊桥道:“好
了,我开车吧,你休息一会儿。”陈泊桥依旧没有和他客气,换到了副驾上,不多时便睡着了。越野车的油箱不是满的,开到
一半就块没油了,恰好前方不远处有加油站,章决就往那边开了一段,开进站里,按下车窗请工作人员替他加油。这时候,陈
泊桥醒了,他叫了章决一声,章决回头看:“怎么了?是不是疼?”“不是。”陈泊桥摇头,“我想喝水。”章决看了看不远
处加油站的便利店,便对陈泊桥道:“你等着,我去买。”在便利店买了两瓶水,拎着走回车里,油恰好也加完了,章决把现
金给了工作人员,刚系上安全带,陈泊桥凑过来,接过了章决的水,打开喝了一口,随意地转过头问章决:“定位器扔哪儿了
?”陈泊桥离章决只有两拳的距离,温和之中藏着锐利,他问得章决猝不及防,章决只能语塞地看着陈泊桥。对视几秒后,陈
泊桥又突然笑了,他伸手拍拍的章决装着定位器碎片的口袋,问章决:“我看到你放进去了。怎么,不舍得扔啊?”章决觉得
有点尴尬和面热,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小动作逃不出陈泊桥眼睛的。他确实想把这个碎定位器留下来,因为他真的什么陈泊桥的
东西都没有。“我开玩笑的。”陈泊桥没有继续逼问章决,只是起身坐好了。小猫一瘸一拐地从后座爬到了前座,翻身窝进陈
泊桥的怀里。“要不要摸一下,”陈泊桥轻轻抚摸着它,不经意地问章决。章决犹豫地伸手,悬在猫的头上,迟迟不愿往下摸
,陈泊桥突然握住他的手往下拉,随即,章决手心碰到了毛绒软热的猫毛。陈泊桥的手也很热,有常年军旅生活带给他的粗粝
。小猫用头蹭了蹭章决的手,又缩回陈泊桥手里。“它不是挺喜欢你的吗。”陈泊桥说着,松开了手。章决闷声不响地发动了
车,开出加油站。中午到了曼谷,章决向探子了解情况,果然,追捕陈泊桥的几对人突然间迷失了方向。追兵确实是陈泊桥的
定位器引来的。曼谷的安全屋比昨晚的大,章决把陈泊桥安置妥当后,便出门去找兽医。他想在晚上的船出发前,找个放猫的
地方。这次章决运气很好,不多久就找到了一家大型宠物医院。宠物医院配给章决的接待人员个子小小的,是个热心的ome
ga,他带着章决跑这跑那,替猫拍片做检查,章决时间紧,便对接待人员说了一个金额数字,问能不能留这些钱在医院,需
要时取用。接待和上司商量后,医院同意了。章决把钱打给了医院,接待员把猫交给了护士,给了章决一张联系单,章决不喜
欢猫,陈泊桥似乎也没有说要养。章决本想问医院能不能帮他代养,他愿意付钱,或代替找一个合适的主人也可以,但看着单
子,章决突然犹豫了。“我可能要几个月后再过来接它,”章决低头询问接待,“钱用完了给我打电话,可以吗?”接待人员
愣了一下,点点头,又告诉章决:“您的预留金肯定是足够的。”章决留完了信息,接待人员接过单子,又叫住章决,拿出手
机,有些小声地说:“先生,可以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么,我可以给您发照片。”章决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跟他交换了联系方
式。小接待送章决走出医院时,两人经过一片玩偶墙,章决抬头扫了一眼,恰好见到一个猫玩偶,大约一掌大,花色跟陈泊桥
捡的那只很像。章决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墙边,抬起手,顿了顿,把挂在墙上的玩偶摘了下来。
第五章
安全屋在市西南方的一栋矮楼
里,离曼谷港很近。章决出门的大部分时间,陈泊桥都坐在安全屋窗边的扶手椅上,看纱窗外太阳的模糊影像渐渐往下沉;而
另一小部分的时间中,他与裴述通了电话。裴述的父亲裴少勇曾经是兆华能源的董事会成员之一,几年前退出了兆华能源的管
理层,携妻子去了亚联盟北方的一个小附属国定居。外界传言裴少勇是因与董事长陈兆言因理念不合而在集团内被排挤夺权,
事实却并非如此。裴少勇是陈家埋在亚联盟北方的一颗种子,正等适当时机,生根发芽。陈泊桥不清楚章决何时会从宠物医院
回来,便长话短说,将事情始末简单地告知了裴述。此次陈泊桥被救事发突然,又至关重要,裴述不敢大意,把几名顾问一同
带来了。听陈泊桥说完,几人低声探讨了几分钟,很快得出了针对此刻情况的最佳方案,由裴述转述陈泊桥。裴述一反常态地
有些犹豫,语气较往常正经了不少,让陈泊桥觉得那几名他父亲亲自挑选的顾问,应该没有达成什么体面意见。“你可能不会
喜欢他们的方案。”裴述迟疑地说。陈泊桥并不意外:“你说吧。”“新独立国政要的儿子,带着一队最高级别的雇佣兵,带
你越过边境偷渡密道来泰独立国,这中间的所有人物和环节,只要有丝毫泄露,就会成为你叛国的证据、无法洗去的污点,不
论你怎么辩解,”裴述道,“对你来说,整场营救,都是你的定时炸弹。这点你必须承认。”听到这里,陈泊桥大概已经了解
了方案的内容。不仅是不体面,甚至有些无耻了,不过他没有打断裴述。“但如果将营救变为劫持呢?”裴述缓缓道。“章决
要你给他开一把基因锁,就像你说的,他的身体必定有什么缺陷,如果我们让这成为他的目的呢?“假设章决需要那支药剂,
需要打开原型机的基因锁,而陈董事长只有你一个后代,你又被亚联盟判了死刑,为了获取药剂,章决劫持了你。这很合乎逻
辑。“另外,章决的父亲作为新独立国的政要,也部分参与了这场劫持,反而洗去了你叛国的嫌疑,若你私通北美,他们又何
必大费周章——”“裴述,”陈泊桥打断了他,“行了。”裴述停了下来。陈泊桥将纱窗拉开了一些,看远方港口来往的船只
,与岸上排列整齐的、像积木块似的集装箱,而电话那头,裴述正压抑地呼吸着。来泰独立国的路上,章决对陈泊桥说“你是
英雄”。陈泊桥没有回应。刚从罗什公学毕业,不顾父亲的激烈反对进亚联盟军校就读的陈泊桥想做英雄;第一次执行任务的
陈泊桥想做英雄;在伏击中中弹的二十岁的、接受副总理表彰的陈泊桥以为自己会成为英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
陈泊桥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天真正直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当然,即便不是英雄,陈泊桥也不至于懦弱无能至此。过了一
会儿,裴述先退一步,哂然道:“我说过了,你不会喜欢。”又不放弃地苦口婆心地劝说:“可这是最优方案。章决自作多情
搞出这么个大麻烦,承担责任是不应该吗。”“裴述,”陈泊桥说,“是挺麻烦的,但我没这么肮脏。”或许是陈泊桥的态度
过于坚决,裴述变得不再平静:“不肮脏你把他的药搞没了。”陈泊桥不说话了。全世界或许只有章决会信他不是故意的。他
也承认,自己当时好奇过头,没有考虑后果,太过冒进了。谈话陷入僵局后,裴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收敛情绪,平板地说:
“算了,不提这个,那你准备怎么办。”陈泊桥道:“我和他一起上船,你们把亚联盟的人引来,再把章决摘出去。既然能当
做我叛国通敌的证据,也能成为构陷。”顾问们沟通了片刻,认为陈泊桥操作更为复杂的提议也不是不可行,开始着手准备做
新的方案。挂下了电话,陈泊桥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窗外。下午四点一刻,门开了。章决手里提着两个袋子,走了进来,他把其
中一个放在餐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对陈泊桥说:“买了晚餐,不知道会不会合你胃口,应该比昨晚的三明治好。”他将另
一个提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防尘袋,走近陈泊桥,把防尘袋塞进陈泊桥怀里:“送你的。”陈泊桥低头看了看绸质
的袋子,又打开来,拿出一个毛绒猫玩具,发现跟章决送走的小跛脚猫很有些相像,便觉得有些好笑。他提着玩偶的腿,问章
决:“哪儿找来的?”“医院门口,”章决低着头,视线放在陈泊桥的手和玩偶之间,过了几秒钟,才低声问,“你喜欢吗?
”陈泊桥怀疑章决根本不知道正常人不会给成年Alpha男子毛绒猫玩偶当礼物,他捏着玩偶柔软的肚皮想了想,礼貌地进
行了一次善意的欺骗:“谢谢,我很喜欢。”章决微微抬起头,看着陈泊桥眨了几下眼睛。章决的眼尾有些上挑,眼睛明澈剔
透,形状标致,下睫毛很长。陈泊桥突然间发觉章决长得不差,只是因为气质阴沉,打扮随意,让人注意不到他其实有一张还
不错的脸。对视片刻,章决再次向陈泊桥确认:“真的?”他一说完,就紧紧合上了嘴,仿佛只要嘴闭得够快,陈泊桥就会把
他刚才说的话当成别人说的一样。陈泊桥对章决笑笑,又随意地骗章决:“真的。”章决抿了一下嘴唇,一边把外卖袋里的食
物拿出来,一边告诉陈泊桥:“我不太送人礼物,不擅长挑。”大概真的信了陈泊桥喜欢,章决的话多了起来,他掰开外卖的
环保盒,露出他们的晚餐,又说:“船八点开,接我们的人七点会到。我们坐货船,条件还是不会很好,只能继续将就,不过
等我们到新独立国,会好很多。”陈泊桥看着章决把盒子摆好,拆开一次性餐具,才站起来,坐到餐桌边。两人对着一堆餐盒
,安静地吃着晚餐,忽然间,章决口袋里有东西震了一下。他放下筷子,拿出了一支陈泊桥没见过的手机。手机型号很新,像
是章决的私人电话。章决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把手机屏幕转向陈泊桥,说:“明天动手术。”陈泊桥抬眼看去,是一张跛脚小
猫的照片。发信人叫做闻接待,就在章决给陈泊桥看照片的这会儿功夫,闻接待又发了好几条信息过来,告知章决小猫的检查
情况和在医院的状态,语气还带着些亲昵,用了许多可爱的表情。陈泊桥本来以为章决是完全不擅社交的类型,现在看接待对
章决的热情程度,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医院的工作人员?”陈泊桥问。“嗯。”章决拿回来看了看,很快地回了条讯息,
然后把手机关机了,和陈泊桥继续这顿口味尚佳的外带晚餐。章决有些怪,让陈泊桥觉得新奇。陈泊桥没有交往过对象,他没
机会恋爱,也没兴趣接触仰慕者,感情生活乏善可陈。陈泊桥一贯认为别人对他的喜欢是无趣的从众心理,喜爱的实际上是他
的外形,他的家庭或者优秀的履历。信息素与荷尔蒙是最短暂最不可靠的东西。人人习惯为自己考虑更多,没有人会像章决一
样傻。没人会把从别人体内取出来的粘着血和碎肉的定位器偷偷藏起来。陈泊桥静静地看着章决,叫他:“章决。”章决抬起
头,眼神里有些疑惑:“怎么了?”陈泊桥几乎要问出口,问章决跑来亚联盟自讨苦吃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和章决同学几年,
似乎话都没说过几句吧。但最终陈泊桥说:“没什么。”“哦。”章决说,又温顺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