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170
纸隐约透着亮光,他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沈泽川搁回手臂,让汗沿着鬓淌下去。约莫片刻,他翻身而起,穿戴的时候双指微
蜷。费盛听着动静,回头招手,示意端药的下属过来候着。那边门就开了,费盛掀袍迈进去,沈泽川正站在铜盆边洗漱。“主
子,”费盛绕到一边,轻声说,“一早就叫了大夫,正在那边等着,咱们传进来瞧瞧”沈泽川把帕子搁回盆里,难得没驳他,
说“叫吧。”费盛立刻欢天喜地喊人,他在这个空隙里,跟沈泽川说“昨夜就放了人出去,有六耳的旧交情在,消息来得都快
。主子,雷惊蛰在城里呢”沈泽川立在门边,回看了眼费盛,若有所思。雷惊蛰反应这般快,说明他们对辎重押运的路程都牢
记于心,把逾期的可能也算在了里边。这些天队伍没有到,雷惊蛰就立刻下到敦州,看来是想查明白蝎子是被谁劫了。“辎重
往茨州走有离北铁骑随行看押,消息传不了那么快,眼下也该进了茨州,不论雷惊蛰能不能查到,东西和人已经是咱们的了。
”费盛让开身,看沈泽川喝药,“但是在城中活捉雷惊蛰太难了,主子,这敦州还有四百个蝎子在看守被他们俘虏的土匪,那
都能算是雷惊蛰的兵,咱们人太少了。”沈泽川苦得微皱眉,说“雷惊蛰如今还没有把洛山和端州收拾干净,这表明他手里的
兵不够用,偷运军械很可能就是想要讨好边沙,为此敦州城内的四百蝎子未必就肯听他指挥。况且咱们到敦州是来和气生财的
,不是强取豪夺,凡事可以慢慢来。”他把空碗递给费盛,“茨州近来无要事,我有的是时间和他玩儿。”费盛接碗的时候瞧
见沈泽川垂在袖口的手,面色一变,掀袍就跪“这是折了啊主子路上赶得急,我真是瞎了眼,竟然没”“赶路要紧,半道上也
找不到什么好大夫。”沈泽川看费盛诚惶诚恐的样子,说,“只是折了两只手指,不是断了,等会儿让大夫缚上钢针,缠起来
养半年就好了。”沈泽川讲得轻描淡写,费盛却听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撑着地红了眼眶,声音颤抖地说“
主伤臣死,没有近卫在侧还让主子受伤的道理。”他说着抬起手,照着自己的面颊就是几巴掌,“还让主子亲自出手相救,都
是我等太没用了还请主子责罚”费盛现在带着锦衣卫,他跪在这里干净利落地给自己几巴掌,也是扇在外边人的脸上,就是要
把姿态压低了,让内外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事是个警钟,往后不能再犯,沈泽川伤不得。他们被韩丞抛弃,到了中博,在被萧
驰野拒绝的那一刻起,主子的人选就只有沈泽川。乔天涯也会御下,甚至比费盛更讨下属的喜欢,但是他太过自由。他在某些
时候,更像是把沈泽川当作了朋友。费盛从沈泽川把乔天涯调去姚温玉身边这一举动里,揣摩出了很多东西。姚温玉的身体一
时半刻能好吗如果不能,那乔天涯就会长达数年的留在姚温玉身边。沈泽川身边空出的位置给了费盛,这在费盛看来就是种暗
示,他必须在这个位置上完成乔天涯不会做的事情。他得让现有的锦衣卫都清楚地明白,沈泽川不追究他们的失职是在给纪纲
面子,但他们绝对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沈泽川没有点头的事情,费盛决计不会做。沈泽川吩咐的事情,不论好坏,
费盛决计执行到底。他远比乔天涯更加明确自己的位置,他是沈泽川的近卫,不是沈泽川的朋友,所以沈泽川受伤的事情,他
不会私自禀报给萧驰野。檐下的锦衣卫也跟着跪了一地,听着费盛的巴掌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费盛扇得自己面颊泛红,还在
抬手,忽然被折扇给挡住了。“有省才有得,事不过三话都好说。”沈泽川左手挪开扇子,“院里的都是七尺男儿,有过就有
罚,回了茨州我自有安排,你站起来吧。”沈泽川没有任由费盛继续自扇耳光,就是没有羞辱他们的意思。他对读书人够尊敬
,对锦衣卫也不差。府里的月供发得及时,按照阒都的标准折成了现银。锦衣卫的住所都是宽敞明亮的屋子,还有纪纲随时指
点功夫。起初他们都以为沈泽川阴晴不定,不好伺候,但时间久了,就发现沈泽川其实喜好特定,有赏有罚,命令都下得果断
直接,从来没有迁怒于下的事情。费盛拭了把眼泪,对着沈泽川又磕了几个头,才起身站到了边上。丁桃在旁边看得发愣,生
出了好大的愧疚。外边的大夫正好到了,费盛掀起了帘子,把大夫迎了进来。沈泽川的两指确实是折了,但好在没有真断。如
他所料,大夫给缚上了钢针,再养半年就差不多了。“这些日子里,爷就别再提刀拉弓了。”大夫是个老头,因为诊金给得足
,所以起身时特地吩咐,“这伤耽搁了好几日,幸好没错过今天,不然就是缚上钢针也正不回去。我看爷的身体不好,这时正
八月,冷热骤变,在吃穿上也要多多留心,别再病了。”大夫撩起了衣袖,收拾医箱时,又想起什么。“爷是不是总睡不好”
他说,“生意是得做,但劳心费神哪,夜里梦魇压身,久了人也招架不住。我一会儿再给拿个锦囊,搁点助眠的香,爷晚上压
在枕头底下试试。”费盛弯腰替大夫拎了医箱,把人送了出去。沈泽川坐在椅子上,在片刻的安静里打量着自己的右手。双指
并在一起,被缠得结实,伸展不便,握刀是不必想了,没断真是幸好。但是他怎么会梦见建兴王府呢昨晚的梦就像是洗黄的浆
布,姆妈只有背影,因为沈泽川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他为了那杯水而哭得伤心,他真的是为了那杯水吗沈泽川把肘部放
在了把手上,缓缓后靠,目光沿着半垂的竹帘看向檐下,那里昏着一片树影。他在脑海里放慢了梦,试图把每一寸都摊开了看
。屋檐下坐着聋哑的姆妈。院子很小,屋子朝向不好,一到黄昏屋内就暗得很快。沈泽川还很矮,矮到可以不需要弯腰就能望
到里间。他好想喝那杯水,整个喉咙仿佛都在被火烧。但他够不着,于是他踮起了脚。沈泽川微微仰头。他踮起了脚这件事不
是第一次,他知道茶盏可能会摔倒地上,所以他在踮脚的时候望向了里间。里间太暗了,窗子都没有打开,那垂了一半的珠帘
死掉了,在昏暗中渗着白色,没有一丝摇晃。沈泽川皱起眉,出神地窥探下去。他为什么要朝里看幼年的沈泽川踮脚趴在桌沿
,望着那团漆黑。他眨了几次眼,没有收回目光,却忍不住探出手指,碰到了茶盏的边沿。漆黑里有人在涌动,沈泽川在分心
时拨掉了茶盏。茶盏的碎声很清晰,像是砸在了耳边,惊得里间的人转过了头。姆妈反复抬臂的怪影子悄无声息地抓住了沈泽
川的脚,沈泽川在这一刻,看见了一张惊恐的脸。沈泽川猛然倒抽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握起了右手,双
指疼痛剧烈。今天很热,但是沈泽川背上都是冷汗。他看见了沈卫。沈卫因为惊恐而扭曲的脸太刺眼了,让沈泽川站起了身。
他烦躁地放松右手,面朝檐下的树影,却想不起沈卫到底在干什么。沈卫为什么这么惊恐里间太暗了,沈泽川根本看不到任何
东西,就连沈卫的这张脸都像是寄宿在浓黑的团影上。他不断地回想,可是仍然没有进展,记忆仿佛被卡死了,定格在沈卫这
张脸上。他妈的。沈泽川知道怎么把暴躁牢牢克制在冰面以下,但是这次不行,他面上流露出的厌恶昭示着他已经站到了临界
点。他犹如困兽,在阳光里闭上眼,鬓边渗出了汗。割破的手指在冒血,把袍子染脏了,那惨白与红艳再次重叠。珠帘死了啊
,但是它又在呼啸而过的画面里活了过来,它在剧烈地甩动着。怪影子抓住了沈泽川,沈泽川的手指还在冒血。姆妈不断地拉
长手臂,没完没了地刺绣,那影子在延伸中变了形,成了只甩尾的蝎子。“啪”地一声沈泽川倏地转过了目光。丁桃跌坐在地
上,像是在看陌生人,浑身的寒毛都起来了。糖跟着漏了出来,滚在地上,碰到了沈泽川断掉的折扇。沈泽川俯身,从地上拾
起了糖,递向丁桃。但是丁桃畏惧地、惶恐地向后挪动了些许,逃离了沈泽川的影子,没有伸出手。沈泽川喉间滑动,宛如被
扒掉皮囊的妖物,彻底地暴露在了蜇人的阳光里。那苍白的侧颈流露出了脆弱,风吹着他的袖,他在漫长的静止里笑了一声,
把糖轻轻地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