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171
的人是他。他不顾一切地想跑,在沈泽川递糖的那一刻,他失去了抬手的勇气。檐下寂静,沈泽川已经隐在了屋内。日光暴晒
在丁桃身上,他还没有缓过劲,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他熟悉的公子。丁桃抬起双臂,胡乱地擦拭着眼
睛。他想把糖捡起来,但是糖早已被晒化了,桂花的清甜引来了一地的蚂蚁。丁桃跪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沈泽川被打断的回忆再也连不起来,梦太暗了,他根本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他立在竹帘后,听到檐下的丁桃在啜泣。沈泽川
心道。他不能过度地沉溺于这个梦。他必须尽快分辨出真假,分辨出这个梦里的一切到底是他真实看见过的,还是他自己臆想
出来的。他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受着梦魇的胁迫,他最明白这些梦有时候真假参半。好比他以前总是梦见茶石天坑,但坑内的
情形会随着心境而变化。茶州一行沈泽川受了伤,他跟着就梦见自己躺在了天坑里,那是他不再信任这具身体的开端,也让他
清晰地明白自己开始畏惧死亡。频繁的噩梦会打乱记忆,实际上沈泽川已经不再确定纪暮临死前对他讲的话是哪一句。危险啊
。沈泽川自嘲地想。一个沈卫而已。六耳的网很好用,他们藏在大街小巷,只要给够了钱,就能变成大大小小的眼睛。费盛借
着这些眼睛,足不出户也能窥探到敦州的任何角落,但是雷惊蛰的动向耐人寻味。“雷惊蛰连续三日都在大肆搜查,把进出的
货物全部检查了一遍。”费盛在沈泽川身后低声说着,“主子,莫非他已经知道咱们在城里”沈泽川戴着阒都常见的遮阳帽,
说“那他就该查来往行商的马车,而不是货物。”这批辎重对于雷惊蛰而言很重要,否则他不会即刻赶到敦州来亲自查看。按
照沈泽川的猜测,雷惊蛰要用这批辎重向边沙十二部换取等价的东西。但是他来到敦州,竟然没有马上向西搜查,而是徘徊在
敦州城中。沈泽川抬臂趴在栏杆边缘,目光隔着纱巡睃在酒楼上下,缓慢地整理着思绪,说“检查货物,表明雷惊蛰认为那批
辎重还会回到敦州。”真奇怪啊。沈泽川的指尖叩打着栏杆。雷惊蛰怎么就如此肯定辎重会回到敦州中博现如今能吃下这批辎
重的势力屈指可数,茨州就是其中的首要怀疑对象,沈泽川甚至已经做好了和雷惊蛰明面叫板的准备,结果雷惊蛰根本没有怀
疑他。“主子,就算雷惊蛰以为是别人劫走了辎重,但是谁会把辎重再送回敦州”费盛百思不得其解,“这里还有蝎子驻守,
把辎重运回来就是自投罗网。”“你说得不错,”沈泽川连日难眠,这会儿困倦地揉着眉心,“谁会把东西劫走以后再送回来
”这根本讲不通。“咱们先后在敦州安插的眼线都作废了,就是因为这边太乱了,”费盛壮着胆子说,“会不会是不肯投靠边
沙人的土匪在跟雷惊蛰斗法”沈泽川细想着,轻轻摇头“洛山土匪分裂以后,就没有能够服众的首领。丁牛和六耳被俘虏,就
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联合起来对抗雷惊蛰。按照他们现有的规模,小打小闹有可能,但决计没有勇气去碰这么大批的物
资。”军械不是其他东西,它不能像粮食一样拆开了藏。这批辎重动用了几百个土匪去推车,其重量可以想象,小土匪根本吃
不下。沈泽川能够转移它们的关键在于他没有杀掉那批土匪,当时还有离北铁骑随行镇压,否则这批东西他也不能轻易拿动。
这事情奇怪到有点好笑。费盛不敢笑,他想了片刻,心道若是成峰先生或者元琢在就好了,那他就不必开口。但是沈泽川现在
身边没人,他杵着不动就像个二傻子。于是费盛努力地想了须臾,说“莫非是”楼下忽然喧杂起来,打断了费盛的话。沈泽川
挑了遮阳帽的底帘,眯眼看着大堂。他们身处第五层,可以把大堂的情形尽收眼底。这酒楼是颜氏的楼,沈泽川到这里,是因
为今夜雷惊蛰会来这里宴请某个人。这个人是谁暂且不明,眼睛们资格不够,扒不到那一层,但沈泽川猜得八九不离十。“蝎
子,”费盛压低声音,“雷惊蛰带着蝎子。”沈泽川俯瞰着雷惊蛰,雷惊蛰的伤才养好,他把头发剃短了,被边沙蝎子簇拥着
,猛然间看不出差别。因为距离远,沈泽川看不清雷惊蛰后颈上的刺青。雷惊蛰显然有事,穿堂而过,急匆匆地上了楼。“若
是为了赴宴,”费盛缓缓皱起眉,“那他今夜带的人也太多了。”这楼里行商众多,但没人敢挡雷惊蛰的道。他带来的人确实
多,起码三十个了。其中几个跟着他上楼,其余的在大堂就坐。锦衣卫们各种乔装打扮,在吃酒耍乐中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雷惊
蛰,甚至与他擦肩而过。沈泽川端起茶盏,看雷惊蛰上了五楼,正在他对面。他饮着茶,说“回去给六耳赏钱,把位置掐得这
么准。”费盛应了。对面下了竹帘,挡死了视线。雷惊蛰带来的几个人都守在外边,费盛眼力惊人,他借着亮起来的灯笼,仔
细地在这些人身上寻找蝎子刺青。约莫小半个时辰,楼里的灯笼都挑了起来。对面唤人上菜,侍奉的人进进出出。费盛试着挪
动位置,但对面的屏风架得很巧妙,根本不给他窥探的机会。雷惊蛰这场宴时间久,从酉时到亥时还没有散。沈泽川把一壶茶
都喝完了,倚在椅子上犯困。又过了一个时辰,楼里的气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热烈起来。“颜氏的场子,”费盛小声提醒沈
泽川,“主子,这是要让各位行商自己玩儿了。”沈泽川鼻间“嗯”了一声,困乏地睁开眼,在略显灰暗的椅子里望了会儿下
边,说“买卖自由,颜氏在这里吃的是调和各方的红利,收的是面子钱,一会儿叫人把咱们带来的杂粮也卖了。”“人牙子,
”费盛注视着下边的人,“那是樊州的老鸨。”樊州的老鸨身形肥硕,衣饰浮艳,收拾得油头粉面。她从前来这里不跟行商做
买卖,专门替雷常鸣带孩子。后来颜氏因此跟雷常鸣闹掰了,她往敦州的生意受了阻碍,才不情不愿地改成了卖女人。人都是
从中博各州收过去的,最饿的那几年,一斗米能换一家老小。“主子,”费盛半俯身,开始详细介绍,“这个老鸨叫翠情,咱
们在樊州听记物价的时候,顺道查过她的底细。她跟雷常鸣是老相好,原先是端州人,兵败以前也是做老鸨的,后来去樊州干
老本行,底金都是雷常鸣出的,所以她才肯冒着风险给雷常鸣送孩子。”翠情攥着帕子,扭身挤在行商群里。没人敢在这儿揩
她的油,倒是她偶尔看上了哪个,还会想法子把人家弄到手。她是敦、端、樊三州的老资历了,在道上混得久,跟雷常鸣和蔡
域都有那么点牵扯,就是还没有扒上颜氏这艘大船。翠情身形肥胖,坐下来时挤开了几个男人。她翘起腿,斜倚在桌边,后头
跟着的白面男人跪着给她点烟枪。她歪头嘬了几口,吞云吐雾。“大侄子还没下来哪”翠情望上瞧了几眼,“这么久的时间,
别说吃饭了,就是钻被窝也该鸣金收兵了。”旁边陪坐的行商说“妈妈这次来,带了什么好货趁着机会拉出来遛一遛,有合适
的,我们也要啊”“呸,”翠情端详着自己右手上的金镶玉镯,“你配什么好货咱们这次带的可不是几十两银子的腌臜货,那
都是顶个出挑的雏儿,往阒都走,没个几百两甭想带走。”“雏儿哪值这个数婊\子都是风情货嘛,自然越懂行越贵的呀”“
你们就配玩一玩那些个烂窑子,”翠情染了蔻丹的手指摸了把白面男人的面颊,咯咯笑道,“早年端州还是大周销金窟的时候
,妈妈我手底下全是绝色。馆中榜评了那么多年,别家的jianren哪个能压得过我的闺女”兵败时翠情逃得狼狈,一般
不提往事。但今夜气氛好,左右都是奉承。她抽着烟,在簇拥里扬扬得意。“别说妈妈眼界高,今儿带来的货换作以前,在我
的馆里只配端茶倒水。”翠情嘴上的胭脂涂得鲜红,她的妆浓盖掉了不少皱纹,能从轮廓里看出来,早几十年这也是个大美人
。“妈妈提名字啊”翠情轻蔑地笑起来,说“馆中榜头三名,那都是妈妈馆里的姑娘,个个都嫁得好。今日的婊\子和伎子分
不开,但那会儿可是泾渭分明,买艺的你们看一眼都得花金子,挂上牌不见就是不见,可比千金小姐还要宝贝。大侄儿他娘也
是妈妈的闺女,名动茶石河畔的小银蕾哪,嫁的就是端州朱氏。”翠情说着拧了把男人的脸,吐他满脸的烟。“这都是小角色
,妈妈最宠爱的就是馆中第一了。洁白如玉,质料似瓷听过没有当年只要搁了这位的牌子,端州城就是万人空巷,连皇帝老子
远在阒都都想一睹芳容”周围的行商一拍手,喜道“白茶哪”翠情在烟雾缭绕里如痴如醉,她搭着手臂,像是还没有醒过来,
哼了一声,喃喃道“白茶啊你们心以为洁白如玉是假的么那是真正的如玉似瓷,你们要是见着她,只要她蹙起眉,保准儿个个
都跪着给她当脚踏,谁也舍不得叫她挨着地上的灰啊”堂子里都是烟味,呛得几个陪坐的姐儿直咳嗽,但她们卖笑的不敢掩住
口鼻,就怕让身边的客人疑心自己是在嫌弃,所以个个憋得粉腮泛红,挤在中间香汗淋漓。翠情叫人摆牌,要摸几把阒都流行
的花子玩儿,她带的男人生得英俊,一直跪在边上给她揉腿。过了不到片刻,其中一个姐儿实在坐不住了,颦着眉掩帕细咳。
她闻着这味不对劲,又嗅了几下,“哎呀”地站起来,惊道“着火了呀”堂子里的行商和姐儿顿时都慌了,大伙儿看烟雾滚滚
,那侍奉的几个人早死了。一时间惊呼声四起,个个手忙脚乱地收拾银子,揣在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的。牌掉了一地,
翠情太胖了,被挤得摇晃,鬓边的簪子也掉了。“开门呀”率先冲到门边的人砸门,喊道,“这怎么还给锁上了”桌椅翻倒,
还有人想爬窗,但那窗也给封住了雷惊蛰骤然冒出了头,他望了眼下方。翠情看着他了,连忙挥着帕子喊“大侄儿快想法子开
门,后边烧起来了”费盛已经摸到了刀把,就等沈泽川一声令下,锦衣卫马上就会群扑过去。但是沈泽川吃着茶,没吭声。费
盛忍不住说“主子”就在费盛言语间,雷惊蛰跟前的栏杆上忽然扒上了只手,接着攀跃上去一个男人。雷惊蛰当即变色,向后
躲闪着对方的弯刀。屏风被轰然撞倒,露出中间的桌椅,其中竟然只有雷惊蛰一个人费盛大惊道“他根本没请人,这是引蛇出
洞”沈泽川想摸折扇,又记起来给折断了。他把茶喝完,看雷惊蛰留在底下的人马正在快速上楼。奇怪的是,五楼除了雷惊蛰
那块,其余地方都很安静。费盛眼睛毒,突然伸出了头,盯着对面的打斗,仔仔细细地看着,没有放过他们任何的动作。费盛
奇怪地说“主子,这也是只蝎子啊”前来行刺雷惊蛰的男人在行动间露出了侧颈,上边赫然文着只蝎子,与吉达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