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4
刚意识到,慌忙退到一旁。她仿佛怕被人看到,走得很快,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教堂对面公寓的大门。一进门,是一座破损的
石头楼梯,循梯上到四楼,看到一扇小门,须弯下腰才能进去。门上用生锈的铁丝拧成了把手,少女抓住把手,使劲儿一拉,
里面传来老妇人沙哑的问话声:“谁?”少女答道:“爱丽丝回来了。”片刻后,房门被粗鲁地拉开,露出老妇人的脸。她头
发已经半白,相貌并不凶,但额上刻着贫苦的印痕,穿着旧羊毛衣裳和脏拖鞋。爱丽丝向我点点头,走进门去,老妇人仿佛已
等得不耐烦,“砰”地把门撞上。一时间,我茫然伫立。忽然,借着屋内透出的油灯光,我看到门上漆着“恩斯特·魏格特”
,底下注明“裁缝师傅”,想必这就是少女亡父的姓名。屋内传来了争执声,随即安静下来,房门再次打开。方才的老妇人殷
勤出迎,为自己的粗鲁无礼道了歉,将我引入房中。门内是一间厨房,右手处的矮窗上,挂着雪白的麻布窗帘,左手边是砖砌
的粗陋灶台。正面房间的门半开着,床上盖着白布,想必停放的便是亡者的遗骸了。老妇人打开灶台旁边的门,请我进去。那
是一间临街的阁楼,没有天花板,房梁从一隅的屋顶朝窗户斜伸下来,棚顶糊着纸,下面放了一张床。人若是站起来,头便要
碰到棚顶。房间中央的桌上铺着漂亮的毛织桌布,桌上放着一两本书和相册,瓷瓶里插着昂贵的鲜花,与房间颇不相称。少女
含羞站在桌旁。她的容貌极美。凝脂般的肌肤在灯光下泛出微微的红晕,手足纤细,身姿袅娜,不像是穷人家的女儿。老妇人
离开后,少女才开口说话,语调中略带点儿乡音。“冒昧地把您带到了这里,请您原谅。您一定是个好人,不会怪我。明天我
父亲就要下葬,本来指望勋伯格——您大概不认识他,他是维多利亚剧院的班主,已经雇用我两年了。本以为他会帮我们渡过
难关,谁知他竟乘人之危,提出过分的要求。请您救救我!我的薪水虽然微薄,但就算吃不上饭,也会节省下来还给您。不然
,我只能听从母亲的意思了……”少女眼中含泪,身体颤抖。抬眼看我时,她眼中的妩媚之态,令人无法拒绝。这眼神的韵致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天然如此而她并不自知?我衣袋里只有两三马克的银币,当然不敷使用,于是,我解下怀表放到桌上
,说:“请用这个救救急。告诉当铺的人,让他们去珍宝街三号找太田,就能拿到赎金。”少女露出又震惊又感动的神情,当
我伸手告别时,她竟吻了我的手,热泪簌簌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唉,这是何等的孽缘!后来,少女亲自到我的寓所道谢。我本
来终日端坐读书,右手叔本华,左手席勒,此时我的书窗下,竟绽开了一朵名花。从这时起,我和少女的交往日渐频繁,连我
的同乡们都有所耳闻。他们无端臆测,断定我在舞女群中猎取美色、寻欢作乐。其实,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些天真无邪的快乐
。同乡中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在此我不便直指其名。他向长官报告,说我屡屡出入剧场,结交舞女。长官本来就认为我在学
问上走入歧途,对我甚为不满,遂通知公使馆,将我免官解职。传达命令时,公使告诉我,若立即回国,尚可领到旅费,若滞
留此地,则不可指望官费资助。我请求宽限一周时间,容我考虑。正当我踌躇不定、心烦意乱之际,我接到了生平最悲痛的两
封书信。两封信几乎同时到达,一封是母亲的亲笔家书,另一封却是一位亲戚所写,告知了母亲——我最最挚爱的慈母亡故的
消息。母亲信中的言语,我不忍在此重述,热泪涕零,难以下笔。直到此时,我与爱丽丝的交往,比旁人所想象的要清白得多
。她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受到充分的教育,十五岁时跟随舞蹈师傅学艺,从事了这个低贱的行当。出师后,她到维多利亚剧院
表演,如今是位列第二的艺人。然而,正如诗人海格兰德[插图]所言,舞女乃是“当代的奴隶”,境遇十分凄凉。为着微薄
的薪水,她们不得自由,被迫昼夜劳作,白天练功,夜晚登台表演。进入化妆室后,她们傅粉施朱、盛装华服,但在场外却常
常衣食不周,若还有家人要养活,更是说不出的艰难。因此,舞女之中,能够幸免沦落风尘的,可谓少之又少。爱丽丝能逃脱
此种命运,一是因为她生性本分,二则仰赖刚强父亲的保护。她自幼喜爱读书,可惜只能看到租书铺借来的庸俗小说。与我相
识后,我借书给她,她渐渐懂得了趣味,纠正语调中的乡音,不久后,她写给我的信中,错字也越来越少。可以说,我们之间
先有的是师生情谊。听说我突然被解职,爱丽丝大惊失色。我隐瞒了此事与她有关的内情,她却告诉我,这消息要瞒住她的母
亲。她担心母亲得知我失去官费,会疏远怠慢我。唉,详细情形无须在此多言。总之,从此刻起,我对爱丽丝的爱意骤然浓烈
,终于变得难舍难分。此时,我面临一生的重大抉择,正可谓危急存亡之秋,我却做出这般举动,必会有人奇怪,或者指责于
我吧。但我对爱丽丝的爱情,从初见时就很深厚,如今她同情我的不幸,为我们即将别离而垂首悲伤。鬓发散落在她哀愁的脸
颊上,那美丽又惹人怜惜的样子,震动了我那因悲愤而大失常态的心神。我在恍惚之间,走到了这种地步,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