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10)
我一边听,一边由衷地佩服她的记忆力。
然而渐渐地,我注意到她的话里包含着某种东西。那种东西很是怪异,它非但不自然,而且还扭曲着。
每一个话题听起来是都颇严整、有条理,但连接话题的方式却十分奇特。
A话题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包含A的B话题,不久又成了包含B的C话题,这变化始终不辍,没个了时。
刚开始我还会适时地应和几句,渐渐地也作罢了。我改放唱片,一张完了,便移开唱针再放下一张。
全都放过之后,便又从头开始。
唱片总共也不过六张,从第一张“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
到最后一张“WaltzforDebby”,成一循环。
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时间慢慢地流去,直子依旧继续唱独角戏。
我发现直子说话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回避一些重点。
不用说,木漉也是个重点,但我觉得她所回避的不只是这个。
她心里藏着几件事不愿说出来,只不断地描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过,这还是直子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说话,我便让她一直说下去了。但是当时针指着十一的时候,我开始有些不安了。
直子已经说了四个多钟头,不曾停下来过。
我因为牵挂着最后一班电车和宿舍关门的时间,便找了一个适当的时机,插嘴说道。
“我该走了,就快没车子坐了。”我一边看表。
可是直子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似的。或者是听见了,但不了解我的意思。
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说。没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将第二瓶酒剩余的解决掉。
她既然想说话,就让她说下去好了。电车、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随它去了。
然而这回直子并没有长篇大论。待我意识过来,她已经说完了。最后的几句话就像被拧下来一样,浮在半空中。
说得确切一些,她的话其实并不是说完了,而是突然间不知从哪里消失了。她似乎还想再往下说,但却已经接不下去了。
某种东西已经不见了。也或许是我让它消失的。
或许是我刚说过的话终于传到她身边,经过一段时间,她也终于理解,使她不断地说下去的精力一般的东西也就因此消失了。
直子微张着唇,茫然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部正在运作之中却突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仿佛覆着一层不透明的薄膜一样。
“我并不想打断你的话,”我说道。“可是时间已经晚了,而且……”
泪水从她的眼里溢出来,滑过脸庞,落在唱片封套上头,发出颇大的声响。
最初一滴泪既已夺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两手按着地板,弓着身子,呕吐一般地哭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人如此嚎啕大哭。于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颤抖不停。
几乎无意识地,我立刻拥她入怀。她在我怀里一边颤抖,一边无声地哭泣。
她的泪水和温热的鼻息濡湿了我的衬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湿了。
直子的十只手指仿佛在探索些什么似的那曾经有过的一种极其宝贵的在我的背上游移,我用左手支着直子的身子,
右手则去抚弄她那柔细的长发。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静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却始终不曾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