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3
你相信吗,你的书我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你书中每一行我都背得出来?
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孤零零地给我念上一行,
我今天,时隔十三年,我今天还能接着往下背,就像在做梦一样:你写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啊。
整个世界只是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
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查看音乐会和戏剧首次公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什么演出会使你感到兴趣,
一到晚上,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此刻他走进剧院大厅了,此刻他坐下了。
这样的事情我梦见了不下一千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亲眼在音乐会上看见过你。
可是干吗说这些事情呢,干吗要把一个孤独的孩子的这种疯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如此悲惨、
如此绝望的狂热之情告诉一个对此毫无所感、一无所知的人呢?
可是我当时难道还是个孩子吗?
我已经十七岁,转眼就满十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大街上扭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是使我生气发火。
因为要我在脑子里想着和别人恋爱,而不是爱你,哪怕仅仅是闹着玩的,
这种念头我都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想象地陌生,稍稍动心在我看来就已经是在犯罪了。
我对你的激 情仍然一如既往,只不过随着我身体的发育,随着我情 欲的觉醒而和过去有所不同,
它变得更加炽烈、更加含有肉 体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气息。
当年潜伏在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识里、驱使她去拉你的门铃的那个朦朦胧胧的愿望,现在却成了我唯一的思想:
把我奉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碘,说我害羞脸嫩,我咬紧牙关,不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可是在我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
经过努力,我的意志得以如愿以偿,不管它在别人看来,是何等荒谬绝伦,何等难以理解。
我的继父很有资财,他把我看作他自己亲生的女儿。
可是我一个劲儿地顽固坚持,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最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前往维也纳去投奔一个亲戚,
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店里当了个职员。
难道还要我对你说,在一个雾气迷濛的秋日傍晚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我首先是到哪儿去的吗?
我把箱子存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
——我觉得这电车开得多么慢啊,它每停一站我就心里冒火——跑到那幢房子跟前。
你的窗户还亮着灯光,我整个心怦怦直跳。
到这时候,这座城市,这座对我来说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身边喧嚣轰响的城市,才获得了生气,
到这时候,我才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我的永恒的梦。
我没有想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
还是说在你和我那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只相隔你窗户的一层玻璃,
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我抬头看啊,看啊:那儿有灯光,那儿是房子,那儿是你,那儿就是我的天地。
两年来我一直朝思暮想着这一时刻,如今总算盼到了。
这个漫长的夜晚,天气温和,夜雾弥漫,我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灯光熄灭。然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
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活很重,很累人,可是我很喜欢这个活,
因为工作一忙,就使我不至于那么痛切地感到我自己内心的骚乱。
等到铁制的卷帘式的百叶窗哗的一下在我身后落下,我就径直奔向我心爱的目的地。
我心里唯一的心愿就是,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见一次面,只想远远地用我的目光搂抱你的脸!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遇见你了,而且恰好是在我没有料想到的一瞬间:
我正抬头窥视你的窗口,你突然穿过马路走了过来。我一下子又成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觉得热血涌向我的面额;
我违背了我内心强烈的、渴望看见你眼睛的欲 望,不由自主地一低头,像身后有追兵似的,飞快地从你旁边跑了过去。
事后我为这种女学生似的羞怯畏缩的逃跑行为感到害臊,因为现在我不是已经打定主意了吗:
我一心只想遇见你,我在找你,经过这些好不容易熬过来的岁月,我希望你认出我是谁,希望你注意我,希望为你所爱。
可是你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我,
尽管我每天晚上都站在你的胡同里,即使风雪交加,维也纳凛冽刺骨的寒风吹个不停,也不例外。
有时候我白白地等了几个小时,有时候我等了半天,你终于和朋友一起从家里走了出来,
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和你手挽着手紧紧依偎着往外走,
我的心猛地一下抽缩起来,把我的灵魂撕裂,这时我突然感到我已长大成人,感到心里有种新的异样的感觉。
我并不觉得意外,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知道老有女人来访问你,可是现在突然一下子我感到一阵肉体上的痛苦,
我心里感情起伏,恨你和另外一个女人这样明显地表示出肉体上的亲昵,可同时自己也渴望着能得到这种亲昵。
出于一种幼稚的自尊心,我一整天没到你房子前面去,我以往就有这种幼稚的自尊心,说不定我今天还依然是这样。
可是这个倔强赌气的夜晚变得非常空虚,这一晚多么可怕啊!
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气吞声地站在你的房前,等啊等啊,命运注定,我一生就这样站在你紧闭着的生活前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