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文具店》-冬2
“请问有人在吗?”这名男子很规矩地在店门口脱下帽子,将肩上的雪花拍落后,才走进店内。
外面应该很冷。即使关上玻璃门,店里还是很冷,门一打开,更加冰冷的空气便立刻冲了进来。
男子直直走向我,手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用布巾包着的包裹。想必是上门委托代笔的客人。
“请坐。”我拿了张圆椅凳请他坐,然后把葛粉放进茶杯,再将火炉上已烧开的水倒进杯子。
男子仔细叠好脱下的大衣,放在腿上。
是侦探常穿的那种肩膀上有斗篷的大衣,我忘了这种款式的大衣叫老鹰大衣还是飞鼠大衣,只记得有动物的名字。
“请趁热喝吧。”我用木匙充分搅拌葛汤后,把其中一杯递到他的面前。
他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给他的是客人用的茶杯,自己的那份则是倒进马克杯。
葛汤是芭芭拉夫人年底和男朋友去奈良旅行时带回来的伴手礼。男子双手捧着茶杯暖手,他的嘴里吐出的气带着淡淡的银色。
“你愿意写多少就写多少,可以麻烦你写一下个人资料吗?”我猜想他的手应该变暖了,于是把纸笔放在他的面前。
他用仿佛挺直身子般的明晰笔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轻声问眼前的白川清太郎先生: “请问你想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清太郎先生用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开了口: “我想要让我妈解脱。” “令堂吗?”他想让他妈妈解脱。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差一点产生可怕的念头,但急忙甩开了。
清太郎先生无奈地重重叹着气,然后一口气说了起来。
“我妈个性很好强,在九十岁前,一直独自在横滨生活,完全不靠别人。但进入养老院后,却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
我补充一下,我爸以前开贸易公司,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但我妈竟然说,我爸会寄信到家里,所以吵着要回家。
“我爸是个很冷漠的人,老实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以前即使他偶尔回家,也整天板着一张脸,
我完全不记得小时候他曾带我出去玩。即使我鼓起勇气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
他就是那种很传统的男人,从来没送过我妈任何东西,更不曾说过任何体贴安慰的话,
话虽如此,他喝酒之后也不会打人或骂人就是了。
“正因为我爸是这种人,所以我完全不相信他会写信给我妈,我和姐姐一直觉得是我妈在胡说八道或幻想。
“没想到前一阵子,姐姐去我妈家里整理,竟然在衣柜底层找到了那些信。就是这些。”
清太郎先生说到这里,视线缓缓移向腿上的包裹。
我伸手拿起自己的马克杯,喝着稍微变凉的葛汤,柔和的口感在舌尖渐渐扩散。
清太郎先生仔细折好包袱巾,把那沓信递到我面前。那些信用红色的绳子绑了起来。
虽然大部分都是明信片,但也有一些信件。 “请你随意打开来看。”
得到清太郎先生的同意后,我双手捧起那沓信,拿到自己面前。
旧纸张特有的、仿佛干燥灰尘般的味道扑鼻而来。
我轻轻打开绳子,那沓信缓缓倒下,在桌上散开成扇形。最上面是一张印有黑白照片的明信片。
穿着古早泳衣的人在巨大的游泳池里开心地游泳。 “我可以拜读吗?”
阅读不是写给自己的信时,内心总是对寄信人和收信人双方深感抱歉,但清太郎先生对我露出“请你务必要看”的眼神,
我向他欠了欠身,把手上的明信片翻了过来。 “我到今天仍无法相信,那个整天板着脸的爸爸竟然这么爱开玩笑。”
在我阅读内容时,清太郎先生也把头凑了过来,小声嘀咕着。对于哪一张明信片上写了什么内容,他应该都很熟悉了。
“这和我们所认识的爸爸完全判若两人。”
虽然他说得好像因为太过惊讶而拒绝接受似的,但内心也许觉得很高兴。清太郎先生的眼角透露出温柔。
“只要他寄一张这样的明信片给我和我姐姐,我们的人生也许就不一样了。”
明信片上大大方方地表达了对清太郎先生母亲的爱。
他的父亲大概是很担心太太吧,所以从各地写信给妻子,有时候甚至一天连写两封。
“真让人羡慕。”我看着那些信的内容,深表感慨地说着,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虽然只要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爸和我妈也是男人和女人;
只是站在小孩子的立场,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 “令堂一定每天都期盼收到令尊的信。”
清太郎先生听到我这么说,闭上眼睛,深深点了点头。 “至今仍等待着。”我喃喃重复这句话,咀嚼话中的意义。
“所以她吵着要回去。看到她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忍不住想象她总是背着年纪还小的我们去查看信箱的样子。
我猜那是无法让我们姐弟看到的、秘密的爱。”从中间开始,清太郎先生的声音就变得像是在拼命压抑情绪似的。
一口气说完后,他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然后再度坐直身子,直视着我。 “可不可以请你代替去了天堂的父亲写信?”
听到清太郎先生的要求,这次轮到我忍不住擦拭眼角的泪水。那天晚上,我看完清太郎先生的父亲写给他母亲的所有信件。
那是老派男人特有的、苍劲有力的字。或许他即使在工作时,也随时带着爱用的钢笔。
虽然偶尔也会用圆珠笔写信,但几乎都是用同一支粗尖钢笔,墨色也都一律是黑色。
字也会像体格一样遗传吗?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但清太郎先生的字和他父亲的字一模一样。
虽然笔迹充满威严,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他对妻子的爱。
几乎所有的信都是以“亲爱的小千”或“我深爱的小千”开头,落款必定是“全世界最爱小千的男人”。
清太郎先生的父母似乎相差很多岁,也许对他的父亲来说,爱妻除了是伴侣,同时也像他的女儿。
每个字都喷溅出名为爱情的汁液,而且至今依然润泽,仍未枯竭。
清太郎先生的母亲一定时时刻刻等着先生寄给她的信,她靠着这种期盼,撑过一个又一个分隔两地的日子。
如果他的父亲还活着,会写怎样的信给他母亲呢?从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张开想象的翅膀。
元月十五日的早晨,在八幡宫举行的左义长神事中,我的新春试笔被火焰包围。据说火焰蹿得越高,书法就会越进步。
我的新春试笔也像飞龙般舞向天空,飞溅出美丽的火星,最后终于烧尽成灰。
但是,代笔人的工作并非只是写出漂亮的字而已。当然,书写红包袋、奖状或履历表时,的确需要把字写得漂亮。
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像机器印出来的那种铅字般的字很美,但是,活生生的人所写的文字除了漂亮以外,还必须有味道。
一个人写的字会随着年岁增长渐渐成熟。
即便是同一个人,小学时写的字,和高中时写的字当然不一样;
二十多岁时所写的字,和四十多岁时所写的字也不一样。到了七八十岁,差异就更大了。
就算是十几岁时写字圆滚滚的少女,变成老太太之后,当然也不会再写那样的字。文字,也会随着年龄变化。
不靠整形的自然之美,也包含了渐渐走向成熟的美。
一考虑到这些,便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清太郎先生的父亲仍然在世,会写出怎样的字。
回想起来,我一直和上代两人相依为命,家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男人,甚至完全无法想象父亲是怎样的人。
信的内容虽然几乎已经构思完成,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字体来呈现。即使写了一次又一次,仍然觉得不对劲。
我为此痛苦得倒地不起,就像吃坏肚子般满地打滚。即使如此,仍然找不到适合的文字。
越写越觉得闯进了迷宫深处。说白一点,就是我陷入了瓶颈。
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撞墙后完全动弹不得的情况,所以连我自己也惊讶不已,不知所措。
陷入瓶颈的痛苦有点像便秘。很想排泄,却排不出来;虽然有必须排出体外的东西,却无法顺利获得解放。
这种感觉令人懊恼,也很悲惨。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续多日在上床后仍然辗转难眠。我很少发生这种情况。
虽然想向他人求助,却没有人帮助我。越是着急地觉得要赶快写、赶快写,越是陷入无底的泥沼中。
这种时候,真希望能寻求上代的帮助,但上代把头转到一旁,闷不吭声。这种郁闷感持续了半个月。
早晨,用抹布擦地板、努力让自己振作时,突然听到芭芭拉夫人欢快的声音。
“波波,星期天要不要去镰仓七福神巡礼?昨天我在联售站刚好遇到胖蒂,聊到今年还没喝春酒。
这个星期天是农历新年,我就想到星期天文具店刚好休息,你也可以参加。我们在店里喝咖啡欧蕾讨论这件事时,
刚好男爵来买面包,结果越聊越开心。” “所以,男爵也要一起去吗?” “是啊,他比我们更兴奋。怎么样?
我刚才看了电视的天气预报,天气好像还不错。波波,你以前有没有参加过七福神巡礼?”
说句心里话,我完全没有心情去巡礼。对目前的我来说,七福神巡礼根本无足轻重。
拒绝的话已经冲到喉咙,又突然觉得去参加似乎也不错。
是因为抬头看到的并非上代的照片,而是寿司子姨婆的照片吗?
我觉得寿司子姨婆似乎在向我使眼色说:波波,机会难得,你就去参加吧。 “几点集合?”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边擦地,一边脱口问道。我趴在地上,抬头看着日历。那天的确是农历新年。 “
现在还没决定;不过男爵兴致勃勃地说,他要为大家准备便当,所以我就负责带糖果。”
芭芭拉夫人开心地说。 “既然这样,我准备一些不会和其他人重复的食物。”
我的话音刚落——“啊,太好了!你也可以一起去,实在太棒了!
我突然开始期待了。只要有期待的事,感冒也会消失无踪。”芭芭拉夫人连珠炮似的说道。
“波波,祝你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也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朝阳从走廊的窗户洒进屋内。当——强烈的阳光似乎发出了华丽的声响,闪亮到几乎令人晕眩,
就连在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也很美。